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十年庆典
19.10.25-19.10.2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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科幻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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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十年庆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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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.10.25 12:15

编者荐语: 
阿缺的《彼岸花》发表于蝌蚪五线谱网2018年6月28日,入围第十届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最佳中篇小说奖。 



不知怎么回事,春天刚到,我就感觉肩膀靠后有些痒。我让老詹姆帮我看下。他叼着烟绕到我身后,看了半天,用手势说:“没事啊。” 

“可是痒痒的。”我转身,用手势回道。 

老詹姆的脖子已经腐烂,因此只能用摆手代替摇头,说:“不可能不可能,我们的神经都烂掉了,除了永恒的饥饿,没有任何知觉,怎么可能觉得痒呢? 

你是不是太久没有进食了,放心,我最近在风中嗅到了血肉的味道,这几天我就带你过去觅食。” 

我不信,让他找了两块镜子,一块在前,一块在后,对照着看。 

我看到我的右肩后侧有一道巴掌长的伤口,肉已经翻开,灰褐灰褐的,像一张微微咧着的嘴巴。这张嘴巴里,隐隐可见有一个黑色的小东西。 

“你不是说没什么吗,怎么还有这个小东西?” 

老詹姆又看了一会儿,说:“不知道这是什么。”他伸出手指,往伤口里挖了挖,镜子里,我能看到我的腐肉粘在他手指上。 

他太用力,伤口又撕开了些,新露出的肉依旧是灰色的。我无聊地打了个哈欠,哈欠打完的时候,想起来,这个伤口是上次在一个山坡上追逐活人时,被一根树枝划出来的。 

“太紧了,挖不出来,”老詹姆颓然站到我面前,打着手势,“可能是露出来的骨头吧。” 

“哦。”我晃了晃手。 

这时候已经是傍晚,但这座海滨城市的夏天,白昼很长,天空依然是一片幽寂的黛蓝色。海上波光粼粼,一条被拴住的人力船浮在海面,载沉载浮。 

很多僵硬的人影徘徊在岸边,漫无目的,走来走去。 

“他们在干什么?”我问。 

“最近海上会飘来一些尸体,”老詹姆吐出烟头,又点燃一支,叼在嘴里,“是有血肉的,刚死不久。跟我们不一样。” 

正说着,海边的人们一下子躁动起来,跑进海水里。我踮起脚,看到金黄色的波光里,一个人影正随波起伏,飘荡过来。 

人们向那具尸体跑过去。丧尸手脚不协调,无法游泳,但幸好到海水齐腰深的地方,他们抓到了尸体。 

他们腐烂的脸上露出欣喜,喉咙里发出奇怪的咕噜声,一起伸手,撕扯着尸体。 

那是个中年男人,的确刚死不久,血液呈褐色,在海水里并不散开。 

但依然有血液的气息。 

我鼻子一阵抽搐,肚子里的饥饿似乎瞬间被放大了无数倍。这饥饿驱使着我,也向海里跑去。 

但我和老詹姆来迟了,跑过去时,人们已经散开。海水里一片脏污,但用手一捧,水里什么也没有。 

“他们下手真快。”我说。 

“那当然,这么多丧尸,才一具尸体。你们不是有句古话吗,僧多……”他比划了半天,似乎在已经干枯的脑仁里思索,但久久没有结果。 

“粥少。”我替他比划出来。 

“嗯嗯,粥少。”他满意地点点头,“真形象。” 

索拉难病毒肆掠,在人类中间划分出僧和粥的区别,是多少年前的事情来着? 

我苦苦回忆,发现已经记不清。 

身为丧尸,其他都好,就这点坏处,能记得的事情越来越少。 

你也不能怪我,丧尸的大脑会慢慢枯萎,有时候晃脑袋,都能听到里面咯咚咯咚地响,仿佛脑干正像兵乓球一样在头骨里撞来撞去。 

每撞一次,能记得的事情就少一件,等大脑完全空掉之后,唯一剩下的感觉,就是饥饿了吧。 

这种饥饿不会要我的命——因为已经死过一次,但它也永远不会消逝,只会驱使着我去追逐活人,去撕扯血肉。 

但今天,我跟老詹姆往岸上走时,他的头颅依旧咯咚咯咚,我的脑袋里却一片安静。我晃了晃,打手势问:“你能听到我脑袋里的声音吗?” 

老詹姆说:“没有。” 

我有些忧愁,“我是不是生病了呀?” 

“我们是丧尸,丧尸一般不怎么感冒发烧。”老詹姆安慰我说,“你放心,可能是你刚刚跑的时候,把脑干从耳朵里甩了出去,所以里面空了,就没声音。” 

我这才放心下来,又往身后看了看,波光依旧粼粼,只是黯淡了许多。 

夜色正降下来,海水在我们腿间缓缓起伏。在一条条海浪间,我并不能找到我的脑干。 

“可能被水冲走了吧。”老詹姆说,“也是好事,没了脑子,就没了烦恼。” 

我们只得走上岸,打算继续在城市里游荡,就像此前的无数个夜晚一样。 

但作为我跟你诉说的这个故事的开头,它必然不能平淡如往日,它得出现一些不同寻常的地方。 

而这个异常,就是我突然站住了,脑袋里有电流蹿过的滋滋声,我说:“我想起来我是谁了。” 

“看来你真的生病了。” 

“我没骗你!”我努力抓着脑袋里的那一丝电光,记忆由模糊变得真切,仿佛从浓雾中飞出来了一只鸟。 

起初,它只是雾中的一个阴影,现在,它落在了枝头。 

我打的手势有点颤抖,说,“我我我,我是一个,一个,一个……”但我始终看不清那只鸟的模样,说不出关于我身份的最终答案,“我是一个男人,是一个学生,一个音乐爱好者……但我是谁呢?” 

在我纠结的时候,老詹姆一直叼着烟,安静地看着我,腐败的眼球里透着怜悯。 

因他不能呼吸,烟只能自然燃烧。火光缓缓后移,他的脸上越来越亮。 

他慢慢举起手,在幽暗的空气里打着手势,说:“如果想不起来,就算了。” 

我点点头,说:“好吧,我想不起来我的身份,但我记起来我的家在哪里。” 

老詹姆疑惑地问:“在哪里?” 

我带着他,走过满地狼藉的街头,穿过许许多多缓慢走动的丧尸们。他们僵直地游荡着,看到我们,打手势问道:“你们吃了吗?” 

老詹姆回答说:“没有。” 

“我们刚才吃了。” 

“羡慕你们。” 

“但没有吃饱。”他们说,“永远也吃不饱,吃不饱呀吃不饱,饿呀饿。”他们的手整齐地挥舞着,诉说着肚子里的饥饿。 

如果他们的声带还在,我想,他们会齐声歌唱,唱一整夜。 

歌词只有一个字,饿。 

我没有像往常一样成为这个默剧的群演之一,拉着老詹姆,继续穿街过巷。 

天开始黑的时候,我们走进了一栋大楼,尽量弯曲膝盖,爬了十几层,推开一扇门。我说:“我以前住这里。” 

夕阳的最后一抹光辉从阳台照进来,落在凌乱的地板上。这个房子不大,八九十平的样子,两室一厅。 

客厅里一片凌乱,弥漫着恶臭,主卧的床也皱巴巴的,次卧的门却关上了。 

我们推了推,没推开,也就放弃了进去的想法。 

“这就是你以前住的地方?很普通嘛,看来你生前也只是个一般人,装修品味也不怎么样。” 

我没理他,在屋子里翻找,但没有找到任何跟我有关的东西。 

正要怀疑是不是这突如其来的记忆欺骗了我,这时,老詹姆从卧室的桌子上拿起一本书,翻了翻,一张照片从书里掉出来。 

他捡起来,看看我,又看了看照片,说:“这男的是不是你?你现在脸上都僵硬了,长得有点变化,但照片上的人跟你很像。” 

我凑过去,借着淡淡的斜晖,看到照片上的一对男女。他们站在海边,依偎在一起,很幸福的样子。我眯着眼睛,仔细看了半天,突然激动起来,说:“我我我……” 

老詹姆把照片跟我对比着看,看了一会儿,点点头:“看不出来,你以前还挺帅。”又指着照片上的女孩,“这是谁?” 

照片上,女孩比我矮半个头,靠在我怀里。海边斜阳的光在她的笑容里摇曳,她的眼睛也闪闪发光。我仔细看着,关于她的身份却想不来半点儿。 

但她的美是毋庸置疑的。我摇了摇头,把照片收起来,对老詹姆说:“等我以后想起来了告诉你。” 

老詹姆又露出那种怜悯的眼神,看着我说:“你不要想起。不管我们曾经是谁,我们现在都是行尸走肉。记忆对我们来说,是另一种病毒,更加有害,比饥饿更让我们痛苦。我想,忘掉我们是谁,是丧尸的一种自保机制,你不要抗拒这种机制,你不要想起。” 

老詹姆总是能说出这种有哲理的话。我佩服地说:“你生前肯定是个很不一般的人。” 

“那是,我应该是个教授,”他说,“或者作家。” 

我深以为然,又补充说:“也有可能是个烟鬼,得了肺癌那种。” 

“你还要待在这里么?”他打手势问。 

“嗯,”我说,“我看看还能不能想起更多。” 

老詹姆拍了拍我的肩膀,让我的那道伤口又是一阵酥痒,然后转身出了屋子。 

不管他生前有多么高贵尊崇的身份,现在,他只能依从本能,在城市的夜里晃来晃去,漫无目的。 

我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,闭上眼睛回想。但那只穿过浓雾而来的鸟已经振翅而去,想了半个多小时,除了我曾住过这间房子,回忆不起更多。 

我晃了晃脑袋,轻微的咯咚声和吱呀声响起了。 

原来我的脑干还在,我欣喜地想着,正要离开,突然愣住了——咯咚声是脑仁在头骨里晃动,那吱呀声是什么呢? 

我慢慢转过身子,看向次卧的门。 

斜阳沉入海平面,黑暗铺天盖地。在黑暗笼罩这间屋子之前,我看到次卧门轻轻移开,门后面探出一张女孩的脸,警惕地张望着。 

这张脸很熟悉。 

半个小时前,我在一张照片上看见过。 



哐当,超市的玻璃门被我和老詹姆砸开。 

这间超市曾经的主人是个胖子。城市沦陷之前,他每天坐在收银台后面,只露出一个肥胖的脑袋。 

我从没见他出来过,仿佛他的身体跟收银台长在了一起。后来丧尸袭击这座城市,胖子老板被咬中了手臂,很快,他的身体开始僵化。 

但他还是每天站在收银台后面,一旦谁靠近,就露出尖锐的牙齿。直到有一天清晨,我看到他在超市门口徘徊了很久,我晃晃悠悠地走过来,他问我,他为什么要守着这里。 

我说这是你的家。他摇了摇头,用手势说,活着的时候我忘了,死了我才记起来,我的家在北方。然后他便一路向北边走去,再也没有回来过。 

这间超市就空了下来。 

现在,我们踩着碎玻璃走进去,里面空空荡荡。冷风从货架的另一边吹过来,凉飕飕的。 

老詹姆打开冰箱,一股腐臭传出,他深吸一口,露出很享受的表情。他从冰箱里捞出一条猪肉,咬了咬,又一口吐出来,说:“硬邦邦的,不好吃。”他把臭肉扔下,转身从收银台前拿了几条烟,拆出一支,在嘴里点燃。 

我则找了辆推车,穿过一排排货架,来到食品区,边走边把货架上的食物和水扫进推车里。 

“我说,你怎么有心情来打劫超市了?”老詹姆走到我面前,边后退边打手势,“这种事,只有人类才会做啊。” 

我一手推车,一手扫货,没空与他交流。走过一排货架,推车里都堆满了,我才停下来,说:“我想试试别的口味。” 

老詹姆摇摇头,“这不符合我们丧尸的设定。你是不是昏了头,还是说,你身上的索拉难病毒又变异了?” 

“我只是想试一试。” 

“如果发现好吃的,记得告诉我。”老詹姆表示理解,顿了顿又补充说,“最近空气里的人味加重了,恐怕是人类幸存者又想来袭击,你要注意,最近很多丧尸被他们抓过去了。” 

我一愣,“人类抓我们干什么?” 

“谁知道?人类的想法太多,我们猜不透的。还是当丧尸好,这么单纯,脑袋里只想一件事,就是咬人。”说完,他把烟揣在兜里,迈着僵直的步伐,走出超市。 

等他走后,我推着装满食物和水的小推车,走出超市,穿街上楼,回到了家里。我腿脚的肌腱也硬化了,上楼的时候,只能边爬楼边拉着推车。 

每上一阶,推车就巅一下,等回到家里,推车里的东西散落了一大半。 

但即使只剩下这么少,当吴璜看到它们时,还是露出了惊喜的笑容。 

吴璜就是那个藏在我房间里的女孩,也是照片上的女孩。 

我第一眼看到她时,肚子里的饥饿感轰然一声,放大了无数倍,席卷全身。 

我能听到她的心脏在砰砰砰地跳动,像强力的泵,每跳一次,就将新鲜的血液压进身体各处。我也能看到她细瘦的脖子,虽然蒙上尘污,但隐约可见微微凸起的血管,散发着芬芳。 

于是,我低吼着扑向她。她惊叫了一声,想挣脱,但别说她了,就算成年男子也无法抵抗丧尸的力气,她最终只能挥舞双手,徒劳地拍打我的肩膀。 

就在我将牙齿刺进她脖子的前一瞬间,她打中了我的右肩。那股麻痒的感觉再次出现,脑袋里电流滋滋,鸟从浓雾中振翅而出,照片上依偎的男女历历在目,背景里的海浪缓缓起伏。 

然后,饥饿感如海水退潮,缩回胃中。 

我放开女孩,捂着肩膀后退。她蜷缩进墙角。 

一个丧尸,一个女孩,就在这么在幽暗的房间里对视。 

“别害怕。”我打着手势,但她眼中依旧布满惊恐,这才意识到她不懂我们丧尸之间的交流方式。 

我想了想,从破旧的口袋里掏出照片,举在脸旁边,然后指了指照片上的我,又指向照片旁边我这张僵硬的脸。 

“阿辉?”女孩迟疑着说。 

原来我叫这个名字。我有些无奈地想,老詹姆说得没错,我生前的确是个普通人。我把照片放在女孩手里,在手心慢慢写字:“你认识我?我们是什么关系?” 

女孩攥着照片,长久地看着我。屋子里慢慢暗下来,但她的眼睛闪着幽光,像海面上将逝的点点波纹。过了一会儿,她说:“你是阿辉?” 

我点点头。 

“你都忘了吗?” 

我写道:“只记得在这间房子里住过。” 

她盯着我的脸,说:“我叫吴璜,你叫阿辉,我们是一对恋人。你说你要保护我,但你去外面打探消息,就再没回来过。我在这里已经等了半年。” 

在她的诉说里,我们的故事非常平淡,是这场末世浩劫里随处可见的生离死别——丧尸潮袭来时,我和她已经囤积好了食物和水,打算躲在房子里,等军队解救。 

但过了一周,外面毫无动静,于是我跟她说:“我去外面看一下,说不定军队已经把丧尸赶走了。”她拉着我的手,不让我出去,我笑了笑,拍拍她的头说:“我会回到你身边。我会保护你的。”然后我出门离开,留她像小鹿一样待在黑暗里,就再也没有回来过。 

这期间,她省吃省喝,但也即将粮尽水竭。就在她陷入绝望之际,我重新出现了,却是以丧尸的身份。 

“你放心,我说了会保护你,”我在她的手心里慢慢写着,“就会保护你的。” 

吴璜拧开矿泉水瓶盖,咕咚灌进嘴里,喝得太急,呛了好几口。 

我想拍拍她的后背,但刚一动,她就往后缩了缩。我理解,毕竟人尸有别,便坐回原地,又给她递了一瓶水。 

她吃饱喝足后,抹了抹嘴,长舒口气,对我说:“谢谢你。” 

我拿起笔,在纸上歪歪斜斜地写道:“没关系,反正我不吃这些东西。” 

“那你吃什么?”她下意识问。 

我没有回答。她从沉默中读出了我的答案,于是,沉默加倍了。风吹进来,纸屑在地板上摩挲,沙沙声格外响。 

“但我不会伤害你。”我把这几个字写得很大。 

她点点头,说:“你跟他们好像不一样。其他丧尸不会思考,如果是他们,一见到我就会把我吃掉。你还会帮我。” 

其实丧尸不但有一套专用的交流手势,还都会思考,而且比人类探索得更深。试想,当一个人有着无尽的欲望,却只能每天无所事事地游荡,那他注定了会成为一个哲学家。 

只是记忆太短,而饥饿感又太强烈,一闻到人类的气息,饥饿就会驱使我们向着血肉追逐,无暇将思考所得付诸笔端——再说了,就算写出来,又有谁会看呢? 

但要跟她解释这些,要写好多字,太过麻烦。所以最终我只是点了点头,然后写:“我也不太清楚,可能我是一个特立独行的丧尸吧。” 

“你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了么?”她又问一遍。 

“嗯,我的脑仁都萎缩了。”我说,“不过你可以告诉我。我想听以前的事情。” 

吴璜脸上露出追忆的神色,有点惘然,说:“我们是在大学里认识的。我们都学医,但你比我高一级,在学院的迎新晚会上,你第一次见到我。我在舞台上跳了一支舞,我不是主角,主角是一个高个子腿很长的学姐,但你看到了我,鼓起勇气到后台找我要联系方式。然后整个大学阶段,我们经常见面,但一直没有在一起。后来我读研究生,你辞了大医院的工作,在我学校旁边的小诊所里上班,我才知道你的心意……春天的时候,我们会出去郊游,你不会开车,就骑自行车载我,可以骑很久很久……” 

她的声音在小小的房间里回荡,每一个字都像是蜂鸟一样,在我已经僵化的耳膜上回荡。我边听边遐想,她述说的内容格外陌生,仿佛是另一个人。 

我有些悲伤——的确,在被咬中的那一刻,我就死去,成了另一个人。我现在徘徊在死亡之河的另一岸,听着河流彼端的往事,已经不再真切了。 

但我喜欢听。 

接下来很多日子,我都没有在城市里晃荡,而是待在屋子里,听吴璜说起从前的事情。 

她的声音逐渐将“阿辉”这个形象勾勒得清晰,让我得以看到我在彼岸的模样。有时听着听着,我会扯动嘴角僵硬的肌肉,露出微笑的表情。 

当然,偶尔我也会下楼,去帮吴璜收集新的食物。 

城里超市很多,不费什么功夫就能找到,只是碰到其他丧尸,难免要撒个谎,尤其是对老詹姆。 

“你怎么还在吃这些垃圾食品?”有一次,老詹姆拦在我面前,两手划动,“垃圾食品对身体不好,你要少吃一点。” 

“抽烟也有害身体健康,你少吸点。” 

“我又不过肺,不会得肺癌的,”他说,“我的肺早就烂掉了嘛。” 

我们对视一眼,都笑了。不同的是,他摆摆手,用手势表达微笑,我却下意识扬起嘴角。 

“咦,你还会笑,我们脸上的肌肉不是坏死了么?”他惊异地看着我,手指连划,“别说,你的脸色看起来也比我们亮一些,垃圾食品真的这么好?” 

他从推车里抓起几包薯片,放进嘴里干嚼,碎屑从他脸颊的破洞里漏出来,纷纷洒洒。“不好吃嘛。”他比划着,抬起头,天边雷声隐隐,一场大雨即将落下,“快下雨了,是春雨呀。”说完就拖着步子走开了。 

其他丧尸就好应付多了,只是打个招呼。他们永远在用手势述说着自己的饥饿。说起来也奇怪,认识吴璜之后,长期以来折磨我的饥饿感,这一阵都蛰伏着,如拔了牙的毒蛇。“看来你在哪里吃饱了。” 

他们说着,表示羡慕。我发现,他们的动作比以前慢得多,可能大雨将至,空气里潮气很重,犹如凝胶。当然也可能是因为太久没有狩猎了,身体变得更加僵硬。 

不过这不关我的事,雨天令人不安,我更担心独自留在家里的吴璜。 

刚进楼,磅礴大雨就刷刷落下,闪电不时撕扯夜空。电光亮起时,一栋栋高楼露出巨大而沉默的身影,如同远古兽类,很快又躲进黑暗里。 

丧尸们不再游荡,纷纷躲在屋檐下,呆呆地看着雨幕。我们当然不怕淋雨感冒,但雨水会冲刷掉我们身上的泥土和血迹,还有伤口里复杂的菌群。 

这就有点儿难受了。就像老詹姆说的,这不符合我们的设定,试想,谁会接受一个干干净净眉清目秀的丧尸? 

今晚的吴璜有些反常,食物和水没怎么吃,一直盯着外面发呆。 

“怎么了?” 

她目光从纸上移开,盯着窗外的雨,突然说:“我身上很脏,我想洗澡。” 

她已经在房子里呆了半年,吃喝拉撒都在狭小的空间,身上满是脏污,充斥着异味。 

虽然我并不介意,但她始终是个女孩子。我想了想,说:“我去给你多找点矿泉水来,你可以洗。” 

她却指了指窗外大雨,“我想出去,在雨中洗。” 

“那太危险了!”我着急地说。难以想象,要是其他丧尸看到她,会怎样疯狂地朝她蜂拥咬来。 

“你会保护我的,不是吗?”她看着我,闪电落下,她的眼睛里光辉熠熠。 

在这样目光的注视下,我有些不自然,幸亏脸上血管干枯,否则看起来一定脸红。我想起我的确说过要保护她,但食言了半年。我无法再拒绝。 

“那就去天台吧。”我想了想,写道。大雨滂沱,会掩盖人类气息,而丧尸们又不愿意爬楼,应该看不到天台。 

我们爬到楼顶,推开天台的门,走进雨里。雨水在我身上流淌,流进右肩的伤口里,麻痒感更加剧烈了,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伤口里挣扎、撑开。 

但我顾不得这道伤口,睁大眼睛,看着雨幕中的吴璜。 

她仰着头,一头黑发如瀑,脸庞在雨水冲刷下变得白皙。她似乎仍不满足,解开了衣服,半年来积累的污迹融化,原本雪白的肤色显露出来。 

她有着这样美好的身体,骨骼微微凸现,皮肤下血肉充盈,水流划过的,是一道道美丽的曲线。 

成为丧尸以后,我就对人类失去了审美,肉体只分为能吃和不能吃。 

但现在,我知道了自己是多么丑陋。一股不同于饥饿的欲望在我身体里蓬勃着,我微微颤抖,牙齿龇出——这不是我的错,谁叫她如此鲜活而我又如此干涸,谁让她如此饱满而我又如此饥饿?但我刚要迈步,肩上疼痒复发,压住了这股欲望。 

一道闪电照下,她的身体被照亮。那一瞬间,她也发出了光,照进我枯萎的视网膜中。接下来的日子里,这道光再未被抹去。 

洗干净后,她哆哆嗦嗦地跑过来,回到家里。我给她找出干衣服换上,她的头发湿哒哒地垂在颊边。“谢谢你,”她一边用衣布擦着头发,一边说,“现在舒服多了。” 

我正要写字回复,房门突然被敲响。 

吴璜脸上的笑容凝固了。 

“你先进卧室,”我慢慢在纸上写,“关好门。” 

她拿起自己的衣服,轻手轻脚走进卧室,把门合上。我先把窗子打开,让风雨透进,再过去开门,门外露出老詹姆的脸。 

“你来做什么?”我问。 

他刚抬起手,鼻子突然抽动了一下。丧尸虽然不需要呼吸,但嗅觉依旧灵敏,尤其是对生人的气息。 

他走进房子里,左右四顾,脸上逐渐癫狂。我拦在他面前,再次问:“怎么了?” 

“你屋子里,好像有……”他比划到这里,窗外突然火光一亮,随之而来的还有轰鸣巨响。我开始以为是闪电,但屋子的震动否定了这个猜想。 

这声响也让老詹姆清醒过来,拉着我说,“人类又来进攻了!” 



我在丧尸群里冲锋时,虽然表情狰狞,龇牙怒目,但心里其实很木然,甚至有点无聊。饥饿感驱使着我向那些血肉之躯追逐,理智却是抗拒的。 

不过理智在欲望面前,往往不堪一击,所以只能用来思考一些其他的事情。 

比如,这是人类的第几次进攻? 

城市沦陷之后,丧尸布满大街小巷,每隔一阵,人类都会来进攻。 

当然,结局往往是丢下更多的尸体,有些成为了我们的食物,有些成为了我们的同类。 

但今天有点意外。 

人类出动了重型武器。 

战机如枭鸟一样掠过雨幕,丢下一枚枚炮弹,火焰如花般绽开,而被气浪掀起的丧尸,组成了燃烧的花瓣;坦克布成一排战线,轰隆隆前行,炮口不断地吐出火光,把冲锋的丧尸撕扯成残肢碎体;士兵们持枪拿盾,喷吐的火舌几乎串成了一条线,照亮了街道……总而言之,今夜的人类,有点儿猛。 

“他们今天怎么了?”老詹姆在旁边跑着,嘴里咆哮,表情狰狞,眼睛里却满是困惑,冲我打手势问道。 

“不知道啊,”我边跑边回复,“可能是孤注一掷,绝地反击吧。” 

“真让人感动,像是好莱坞大片结局的时候,就是不知道主角是谁,我想过去跟他打个招呼。” 

“可惜我们不是观众,也没有站在布拉德·皮特那一边。” 

老詹姆一把撞开警盾,从人堆里抓出一个瘦弱的男子,咬住他的喉咙,然后扔到一边。 

“说起来,好久没看电影了,”他继续撞着警盾,回头冲我说,“你说我长得这么帅,生前会不会是个演员?” 

“不是教授或者作家吗?” 

“还是演员好,教书能挣几个钱?写书就更别说了。” 

就在我们一边凭本能冲杀,一边凭本性聊着白烂话题的时候,那个被咬的瘦弱男子从地上爬了起来,身体略有些僵硬,也冲向人堆。 

他的眼睛一片血红,呲着牙齿,喉咙伤口流出的血已经变黑,很快就凝固了。 

“你们好,我是新来的,”他打着手势,友好地向我问道,“这边有什么规矩吗?” 

“不要去撞枪——”我提醒道,但“口”的手势还没打完,一架加特林机枪的炮口就扫中了他,大口径子弹以及携带的巨大势能,将他撕成两片。 

正杀得难解难分时,人类阵营里站出一个魁梧的中年军官,浑身被雨水淋透,脸上却满是坚毅。 

他挥了挥手,军队中立刻扔出一些拳头大的气罐,落地后喷出大量紫色气体。 

我正疑惑,周围的丧尸们闻到气体,动作突然变得缓慢。仿佛空气密度一瞬间增大,挡住了他们。 

“罗博士的研究果然起作用了!”人类阵营里爆发出振奋的声音,“杀了这群魔鬼!” 

魔鬼?也许他们忘了,我们曾经也是他们的朋友、邻居或亲人。病毒把我们拉到了黄泉之河的另一岸,但病毒并不是我们研发的。 

当然,丧尸没办法跟他们解释这些。我们能做的事情,就是继续往人堆里冲,但周围很多丧尸的动作变慢了,使得人类炮火的命中率大大提高。 

丧尸潮一下子被遏制住。 

“希望就在今夜,就在这正义的雨幕之中!”军官拿着喇叭高声喊道,“我们研究的药剂奏效了,从此以后,人类在这场战争里将不再处于弱势!杀吧,把你们的愤怒和炮火就向丧尸们倾泻过去,今晚,我们要收复这座城市,让文明重新降临世界!” 

说完,喇叭里播放出雄壮激昂的音乐,如同战鼓,引导着人类向我们开火。 

老詹姆点点头,冲我打手势道:“看来这一位就是人类的主角了。” 

“是啊,连bgm都有。”我说,“在电影里,出现这种背景乐的话,一般都到了大结局,主角要赢了的时候。” 

“赢了也好。我们这种群演,也该收工了。” 

说没说完,军官脚底打滑,从战车上摔下来。一个丧尸正好扑过去,咬中了他的手臂。 

很快,军官再爬起来,红着眼,扑过去咬他的副官,被副官一下子轰开脑袋。 

我和老詹姆面面相觑,彼此都有些尴尬。 

“布拉德·皮特”一死,人类就乱了阵脚。加上丧尸实在太多,哪怕动作变得迟缓,也如潮如浪,一波接一波。 

天快亮的时候,雨也停了,人类开始整齐地撤退,丧尸们追了过去,撕咬一阵,距离就拉开了。 

“人类真是善良的物种,”老詹姆看着满地狼藉的战场,脸上有种丰收的喜悦,“定期给我们送粮食过来。” 

人类撤退后,新鲜血液的气息散开,我的饥饿感顿时焉了,对满地血肉也失去了兴趣。 

取而代之的,是来自肩膀的麻痒,仿佛有小虫子在那道伤口里噬咬着。“怎么回事?”我挠了挠,麻痒的感觉更加强烈。 

“对了,”老詹姆没有留意到我的困惑,想起了另外一件事,“为什么人类释放了那种紫色气体,他们的动作就变慢了呢?” 

“可能是……一种新型武器吧。” 

“但我们俩为什么没有影响?” 

我想了想,说:“不知道,说不定人类在谋划什么,可能是大招。” 

老詹姆点点头,说:“希望吧。每次人类撤退的时候,都留下这么多尸体,人类越来越少,万一哪天我们真的赢了怎么办?万一这颗星球上布满丧尸,没有活人了,那——” 

“你放心,”我安慰道,“那样就违反了影视剧创作规律,是不会发生的。” 

“也是,在所有的故事里,我们都会被消灭,只是早和晚的区别。” 

回到家,吴璜好奇地问我发生了什么。 

此前人类进攻的规模都不大,她又一直胆战心惊地躲在房间里,所以从不知道人类会试图收复城市。 

甚至,在她的想象中,整个世界已经全部沦陷,她是唯一没被感染的人类。 

而她没有被绝望杀死,活下去的动力,就是我离开之前对她说的话—— 

“我会回到你身边。我会保护你的。” 

原来我生前能说出这么厉害的话,试想,哪个女孩子听到这句话不感动?连我自己听到了,心里都微微发颤。 

吴璜见我发呆,又问一遍。 

我回过神,连忙跟她讲了人类进攻的事情。 

听完之后,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晨曦中,她的眉头微微皱起,像是春天里长满绿草的山丘。 

这种情绪一直影响着她,后来她跟我讲以前的事情时,也有些心不在焉。我想她整夜担惊受怕,应该是累了,就让她休息,自己下楼回到了街上。 

经过一夜的战斗,城市里更加狼藉,但对丧尸来说,一切都没有区别。血液干涸后,我们不再受饥饿驱使,继续无所事事地在街上闲逛。 

太阳从高楼间探出头,微红的光斜照而来,像洒下了脂粉,将大街小巷都染得晕红。我们仰着脑袋,看向朝阳。 

“真美啊。”我说,“让我想起了一首诗,日出江花红胜火,日照香炉生紫烟。” 

“是啊,像是一张天边的山水画,有一种毕加索印象派的风格,让我想起了著名绘画《日出·印象》。”老詹姆跟着打手势说。 

旁边一个少了一只手的丧尸艰难地比划道:“我记得,毕加索好像是画油画的吧?” 

“而且《日出·印象》,应该是莫奈的作品。”另一个脑袋被炸飞半边的丧尸想了想,慢慢挥舞手臂,说,“毕加索是现代派,我记得以前上艺术史的时候学过。” 

就在他们讨论艺术的时候,我沐浴在朝霞中,肩上的异物感又出现了,而且比之前更加强烈。我正要伸手去摸,老詹姆从我身后绕过来,惊讶地打着手势:“你看你肩膀后面,长了一朵花!” 

半脑丧尸找来镜子,和独臂丧尸一前一后,对照给我看——我右肩的伤口依然裂开着,灰白脏污,但在腐烂的肉缝间,居然颤巍巍地长出了三片绿叶,以及一朵花苞。 

两片叶子只有指甲盖大小,簇拥着淡蓝色的花苞。花苞还未开放,像沉睡的婴儿。但可以看到最外面的花片上,隐隐有几丝血色的脉络。 

它们都连在一根细茎上,而细茎扎进伤口裂缝,可以想见,它的根须正在我肩上的腐肉里缠绕缩紧。 

“哇,丧尸的身体居然还能孕育生命?”独臂丧尸非常兴奋,“这是大自然的奇迹!” 

半脑丧尸也说道:“看样子,应该你的肩膀被划伤时,种子恰好落到了你的肉里。我们是丧尸,伤口不会愈合,腐肉正好提供了营养,而昨晚下雨又落进了水分,让它生根发芽,并且开花了。种子的生命力很强,我记得以前上生物课的时候学过。” 

独臂丧尸说:“你怎么懂这么多?” 

半脑丧尸说:“因为我以前是写科幻小说的,要查很多资料,所以都涉猎一点。我的笔名叫阿……阿什么来着?” 

独臂丧尸说:“阿西莫夫?” 

半脑丧尸刚要高兴,又觉得哪里不对,犹豫着比划:“我记得好像是两个字……” 

老詹姆见他们越扯越远,连忙打住,问:“你们认得出来这是什么花吗?” 

两个丧尸看了半天,摇摇头,认不出来。 

他们携手离开,边走边讨论艺术和文学。 

老詹姆说:“这些天你肩上不舒服,多半就是因为这个,要我给你拔下来吗?” 

我连忙拒绝,“既然这是生命的奇迹,又是生物学的胜利,那我应该珍惜。我要养着这朵花,等它开放,看它结出什么果。”说着,我继续站在街上,让肩膀冲着太阳。 

绿叶在微风中招展,蓝色花苞在阳光里轻轻晃荡。 

晒到了晚上,我又去屋檐下给它滴了几滴水,这才小心翼翼地往家里走。 

我迫不及待地想跟吴璜分享这件事。在死得不能再死的丧尸身上,能长出花来,这是生命和死亡的较量,有一种残酷腐败又坚韧的美感。 

但我还没来得及写,她就一把抓住我,满脸兴奋。 

“我要离开这里,”她急切地说,“我要回到人类里去!” 



我和老詹姆在海边徘徊,不远处,空荡荡的小船起伏。 

一颗石子被我踢起来,咕噜滚动着,跳进海里。粼粼海面上冒起一个水泡,随即被波浪淹没。 

我看了一会儿,又踢了一块小石头下去,老詹姆见状,也踢了一脚,他的石子落海比我远。我不服气,下一脚加大了力气。 

他好胜心也起来了,一脚大力迈出,却踢到了台阶,咔嚓一声,应该是趾骨折了。 

他皱了皱眉头,掏出烟点着,烟头火光明灭。 

“你说,爱情是什么东西?”我突然问。 

老詹姆显然愣住了,说:“你今天这个话题有点生猛啊,果然是春天到了。” 

“那你说,丧尸会有爱情吗?” 

“应该没有吧,”老詹姆指了指不远处一个来回走动的女性丧尸,“你会对这个女丧尸有兴趣吗?” 

我瞧过去,那个女丧尸身段玲珑,腰细腿长,生前肯定是无数人追逐的对象。 

但她现在浑身灰暗,左眼眼珠脱眶垂下,下巴掉了一半,长腿上满是伤我摇了摇头,说:“没有兴趣,”想了想,又补充道,“不是我没有兴趣,我是帮我一个朋友问的,他最近有爱情方面的困扰。” 

“咦,‘我有一个朋友’,这个开头好熟悉……这好像是一个什么梗……”老詹姆使劲想了想,却回忆不起来,摆摆手说,“总之爱情通常需要两个人,那你看,你这个朋友对女丧尸都没有兴趣,爱情从何而来?” 

“要是我这个朋友喜欢的不是丧尸,而是人类呢?”我小心翼翼地说。 

他长久注视着我,烟头闪闪发光,眼睛幽幽发亮。在这三点光亮之间,我看到了答案。我做出叹息的手势,无奈道:“那我跟我这个朋友转达一下,劝他放弃。” 

“是啊,连丧尸都瞧不上丧尸,更别说人类了。”老詹姆点头,“而且人类和丧尸之间,不仅仅是物种隔离的问题,是一碰到就要互相杀死的矛盾。” 

我脑子里灵光一现,说:“即使那个女孩不喜欢我这位朋友,但只要他们能在一起,不分开,是不是也是一种幸福?” 

老詹姆摇头,“你错了,爱是成全,不是囚禁。幸福是自由,不是一厢情愿。如果你的朋友不能使女孩爱上他,那他只有一个办法。” 

“什么办法?” 

“吃掉她呀。”老詹姆摆摆手,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。 

“有没有不那么丧尸风格的解决办法?” 

老詹姆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那就送她离开,让她去追寻自己的幸福,因为爱是成全,不是囚禁,幸福是……” 

我打断他的话,独自站在晚风中沉思。面前的大海逐渐隐入黑暗,风变冷了,潮水起伏,小船逐渐与海浪融为一体。 

是夜,雨后天晴,明月悬空。 

走出楼道口的时候,我抬头看了一眼,月亮悬垂在两栋高楼之间,洒下清辉。 

我转头看着身边的吴璜,她被月光照着,有些发抖。因此,她脸上那些粘上去的腐烂皮肤、坏死眼球和枯萎头发,也跟着在抖动。 

“没关系的,”我抓着她,在她手心里写着,“不要害怕,学着我的步伐走,呼吸尽量放慢。” 

她仍旧紧张,说:“我——”又连忙闭嘴,改成在我手上写字,“我们能成功吗?” 

“放心吧,一定可以的。” 

她深吸一口气,然后皱着眉缓缓吐出。我知道,她身上涂满了气味浓烈的中药药剂,直接吸进鼻子里,肯定也不好受。 

但事已至此,没有转圜余地了,我往前迈一步,她也跟上来,学着我僵硬的步调,拖着腿走上街道。 

街上站满了丧尸,正呆滞地走动着。我们一出现在,就引起了一阵无声的骚动——尽管中药遍体,但也不能完全压制住吴璜的气息。 

但好在刺激浓烈的药味在街上弥漫,丧尸们一时也分辨不出人的气息从何而来。他们伸着鼻子,缓缓转动,我和吴璜小心地从他们中间走过去。 

“哎,你闻到什么了吗?”一个丧尸冲我比划,“似乎有人类的味道……” 

我回道:“应该是昨晚人类进攻留下来的吧。” 

“不至于呀,该死的都死了,不该死的都成丧尸了。哪里会有活人呢?”他挠着头,满脸迷茫。 

我不再理他,继续往街道尽头走。吴璜亦步亦趋地跟着。我们从一个个疑虑重重的丧尸间穿过,缓慢,但很顺利。 

走了快一个小时后,空气里腥咸味加重,我顿时振奋起来——只要走到海滨大道,沿着路往前,就会很快进入一大片湿地红树林,那里丧尸就会少很多。 

而穿过红树林,就人类的营地,是吴璜这一趟冒险的终点。 

我悄悄瞥向她,满面血污和腐肉的掩盖下,她的表情也不再那么紧张。 

这时,一只手拍了拍我肩膀。 

我回过身,先是看到一个点燃的烟头,红光后面,是老詹姆的脸。 

“你去哪里?”他问道。 

他拍的正是我的右肩,我灵光一现,说:“我晒一晒这朵花。” 

“晒花不是在白天么?而且月光晒什么,这又不是夜来香。不过它长得好快啊,恐怕这几天就要开了。” 

我扭过头,从这个角度已经可以看到小花苞颤颤巍巍地探了出来,快到我耳朵的高度了。 

这朵花确实比一般植物的生长速度快许多,不过也可能是我身上营养丰富。这么想着,我不知道是该得意还是该无奈。 

见我不答,老詹姆接着问道:“对了,我想起来,你那位朋友的爱情怎么样了?” 

我突然有些伤感,说:“他听了你的建议,也认为爱是成全,不是囚禁,幸福是自由,不是一厢情愿。所以他决定放手,让那个女孩去追求爱和幸福。” 

老詹姆摆了摆手,说:“嗨,我其实都是瞎说的,真正爱她,那就追求她,一不要脸,二不要命。我们丧尸既没有脸皮,也没有生命,简直是为这句话而生的。” 

我慢慢打着手势,“那你他妈怎么不早说?” 

“哲理嘛,都是因人而异的。” 

事已至此,我也无法回头,三言两语打发了老詹姆,继续向滨海大道走去。 

沙滩上的丧尸们并不多,远处的红树林如一片阴翳,这见鬼的一夜终于快到头了。见我摆脱了老詹姆,吴璜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,长舒口气。 

我眼皮一跳,想要阻止,却已经来不及了。 

她的嘴唇微微嘟起,吐出漫长的气息。 

老詹姆鼻子抽动,在浓浓的中药气息中,嗅到了她的呼吸。他的喉咙发出咕咕怪声,脸上僵硬的肉抽动起来,变得狰狞。 

这幅模样我太熟悉了,一步跨过去,把吴璜推开——下一瞬,老詹姆就扑到了我身上。 

快跑!我无法写字,但眼睛狠狠地看过去,吴璜也瞬间明白了我的意思,大步往红树林跑去。 

她一动,所有的丧尸们都闻到了活人的气息,仿佛一场瘟疫在传染,他们躁动着,手脚并用,向吴璜包围过来。 

去往红树林的路上,被丧尸堵满了。吴璜停下来,绝望地回首看我。 

我把老詹姆推开,左右四顾,一下子看到了海滩上那条载沉载浮的人力船。丧尸不会游泳,我想着,立刻拉住吴璜的手,向海边跑去。 

四周响起的脚步声汇聚在一起,盖过了海潮。那些刚才还木讷闲散的脸上,此时都换成了疯狂,如果吴璜被他们抓到,恐怕只一瞬间就会成为碎片。 

这样想着,我加快了脚步,吴璜几乎是被拉着跑了。踏上台阶时,她摔了个趔趄,小腿在台上磕出了血。 

血腥味被海风裹挟,四下吹散,丧尸们如同被注射了兴奋剂。 

他们前赴后继,不断有人摔倒,后面立刻有丧尸踩踏上来,再摔倒,又被更后面的丧尸踩住……很快,他们组成了两米高的尸潮,向我们滚涌而来。 

老实说,在闻到血腥味的一瞬间,我也产生了动摇。但肩上的花在招展,牵着的手格外温润,饥饿感只涌上了一瞬间,旋即被压制住。 

在被尸潮淹没前,我一把扯开了拴着人力船的细绳,带着吴璜跳了上去。小船只能容两三人,一跳而下,差点侧翻。 

身后,尸潮滚落,溅起水浪,正好推动小船向海里荡去。我抓起船桨,对准靠得最近的一个丧尸狠狠砸下,借力再把船撑动。 

砸了之后我才看清,这个倒霉丧尸正是老詹姆,他手里比划了一下:“你就不能砸别人吗?”又继续狰狞着冲上来,但立刻被后面的丧尸压进水里。我知道他心里是不愿意来阻止我的,其他丧尸也如此,但他们的身体被饥饿攥住了,不由自己。我看到老詹姆从尸潮里重新钻出,张开黑牙,奋力来咬我,但他的手势却是:“哎呀,我就知道你那个朋友就是你自己。” 

另一个冲到最前面的丧尸咬住了船板,被我一桨砸开,沉进水里之前,他用手势说道:“你要离开我们了么?” 

“快划,划深一些,我们就抓不住你了。”一个丧尸张牙舞爪扑过来,手指却比划出这样的意思。 

“你是为了这个女孩离开我们吗?” 

“希望你幸福。” 

“啊,好险,刚刚差点抓到船板了。” 

“水里好凉呀。” 

…… 

我和吴璜把船撑到离岸二十几米外的地方,尸潮才逐渐被海水吞噬,势头减缓,后续冲过来的丧尸都沉到了海里。 

我们再划了十几米,回头去看,只见海面上立着一片密密麻麻的丧尸脑袋,凶狠地看着我,但他们努力将手抬出水面,手指由内而外甩动着。 

吴璜精疲力竭,气喘吁吁地靠在船板上。我继续划桨,确定丧尸们彻底追不上来之后,才转身抬着手,手指甩动。 

“你们在干什么?” 

我拉过她的手,在她掌心里慢慢写道:“在道别。” 



经过了担惊受怕和亡命奔逃,吴璜很快就感觉到体力不支,蜷缩在狭小的船舱里,沉沉睡去。 

我怕她着凉,脱下了衣服,小心盖在她身上。她已经洗净了丧尸的伪装,这样睡去的模样,像是某种小动物。 

小船微微晃动,仿佛摇篮,她在睡梦中露出了一抹浅笑。这是我认识她这么久以来,第一次见到她笑起。 

我看了许久,抬起头,猛然见到一轮巨大的圆月垂在海面上。 

我从没见过这么大的月亮,快要占据了我视野的一半,而且它垂得这么低,仿佛伸手就能摸到。 

月光亮得出奇,落在海面,被波浪揉成星星点点;另一部分月光落在我身上,我上身赤裸,月辉如同水流,在僵硬腐烂的身体上流淌。 

我看看吴璜的侧脸,再低头看着自己的身体,美好与丑恶的区别如此明晰地被月亮照出来。 

我不禁沮丧,但好在我身上还有一朵花,可以勉强扳回一局。我看向肩膀,不知是不是错觉,肩上的肉竟然阴影有一丝鲜红的血色。 

正要细看时,船旁的水面哗啦一声,一个脑袋挣扎着冒了出来。 

“老詹姆?”我大惊,向他打着手势。 

老詹姆在水里扑腾着,有气无力的样子。我警惕地往四周看,见跟上来的只有他一个人,才放心下来。 

水花声把吴璜吵醒,看到老詹姆,她又惊又害怕,但看了一会儿,突然说:“他好像被绳子给缠住了。” 

我这才看清,原来是我划船逃离时,船尾的绳子正好缠上了老詹姆的双臂,将他拖进海水里。 

他手臂被捆,无法拉扯绳子上浮,加上血肉僵化,很快就沉进水里去了。 

但丧尸的生存并不依赖于呼吸,所以他一直没死,刚刚凭借最后的力气转动身体,让绳子一圈一圈地缠在腰上,这才浮出水面。 

但他也等于将自己捆成了粽子,只有头能动,恶狠狠地盯着吴璜。 

吴璜现在不再害怕,哼了一声,伸手去解船尾的绳扣。 

我犹豫一下,伸手拦住了她。 

“你解开绳子,他就会沉下去,”我在她手中写字,“海底辨不清方向,他可能成为鱼食,会死的。” 

“他是丧尸,已经死了。”她顿了顿,声音变低,“对不起,我不是说你……你跟他们不一样……” 

我沉默了一会儿,说:“他是我的朋友。” 

“那怎么办呢?总不能把他拉到船上来吧,船这么小,而且他肯定要咬我。” 

我一拍脑门,“既然这样……” 

几分钟以后,老詹姆身上的绳子被打了死结,捆在船侧,身体与船平行。他被绳子吊着,没有沉进海里,刚好能仰面漂浮。 

他的鼻子浮出来时,能闻到吴璜的气息,所以他的表情依旧凶恶。 

“丧尸的生命真是神奇,这样都能维持生命,要是人类,早被淹死了。” 

我在她手里写下了“病毒”两个字。 

她点点头,“是病毒改造了你们的身体,让你们的细胞产生变异,不再需要氧气,就像厌氧菌一样。”随即,她又陷入了思索,“但奇怪的是,既然不需要有氧环境,为什么病毒会对血肉产生亲和性,让丧尸见人就咬呢?还有,既然不能尽量有氧供能,你们行动的能量从哪里来呢……难道是光合作用?可是你们身上没有叶绿体呀。” 

她说的话我大多都听不懂,但听到最后一句,我高兴耸了耸肩膀,写道:“叶绿体,我有叶绿体。” 

她凑过来,看着我肩上长出来的花苞,脸上表情变换。 

看了许久,她问起这朵花的来历,我想起那个独臂丧尸的话,回答道:“有一次在追活人时,肩膀被树枝划开了,可能种子就落进去了吧。” 

“我不认识这种花,”借着月光,她再次端详,摇摇头道,“但我学的是中医,又在这座城里长大,可以肯定,这不是本地的物种。” 

我顿时高兴起来,说:“那我要好好养着它,等它开花结果,到时候就知道这是什么花了。” 

吴璜看着我,“阿辉,你真是个于众不同的……丧尸。” 

正说着,船侧传来一阵水花声,我凑下去一看,是老詹姆在挣扎。他瞪着吴璜,十分狰狞,但他被捆在腰间的手,慢慢划动,用别扭的手势说道:“是啊,他一直是个与众不同的的丧尸,所以才会喜欢你。” 

吴璜已经知道了丧尸之间有独特的手语,见状问道:“他在说什么?” 

我连忙写:“他夸你很漂亮。” 

“他不是要吃我么?” 

我解释道:“是病毒要吃你,我们的身体虽然每次都去咬人,但心里其实还是不愿意的。不过也没有办法,病毒太强大了,所以我们只能一边咬人,一边用手势交流。” 

“那谢谢你的夸奖。”吴璜冲老詹姆说,后者以低声的咆哮回应。她又看向我,说,“你们的手势跟人类手语不一样,吃饭怎么表达?” 

我用右手拍拍左胸。 

“那走路呢?” 

我双掌合十,拍了三下。 

“撒谎呢?” 

我用右手中指按着太阳穴,揉了一圈,又在她手心上解释道:“如果一直说谎,手就不放下来。” 

吴璜皱起眉头,“奇怪,这种语言既不是基于哪种已知语系,也不是出自生活经验……这么说起来,虽然你们变成丧尸,声带僵化了,但并没有忘记文字和语言,甚至还有自己的交流方式。还不用呼吸,体力也大了很多。要不是丧尸喜欢咬人,简直就是人类进化的高阶版。” 

我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,闻言沉思一阵,慢慢写道:“但我还是想当回人类,继续跟你在一起,真正保护你。” 

吴璜脸上泛起红晕,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,但最终还是保持沉默,别过头。 

月轮垂得更低,像一个巨大的橙黄的玉盘,盘底边缘已经插入了海面。小船随浪起伏,驶入明月当中。 

吴璜侧身坐着,从我的角度看,她逆隐在光晕里,样貌模糊而轮廓清晰。这个晚上,她只是一张被月光裁出来的剪影,轻轻地贴在月亮上。 

天快亮的时候,我四下环顾,周围一片幽暗,都是茫茫海水。 

糟糕,迷路了。 

我着急起来,拉起吴璜的手臂,想给她写字。但一拉过来,就觉察到她体温高得异常,再看她的脸,脸颊通红,嘴唇颤抖,眼睛紧紧闭上。 

昨晚连续惊吓,加上海水湿衫,她瘦弱的身子终于熬不住,发起了高烧。 

怎么办怎么办?茫茫大海,无着无落,没有任何人可以帮忙。 

我站起来,转来转去,一没留神,跌进海里。 

老詹姆在海水里漂浮着,一些小鱼群正在围着他啄食,我跌下来,把鱼群惊散了。 

下沉之前,我一把抓住老詹姆,爬上了船,再回头,发现老詹姆已经泡得发白,身上腐烂的地方都被啄干净了,只留下巨大的创口。 

“你再不把我拉上去,”他的手指慢慢划动,“我就只剩下骨架了。” 

我连忙把他拉上船,绳子却没有解开。他躺在船尾,贪婪地看着船头的吴璜,手上却比划道:“她好像发烧了。” 

“我知道。” 

“如果不及时治疗,她会死的。” 

“现在没有药也没有医生,你知道怎么救吗?” 

“我知道啊,不需要药物也不需要大夫,有一个很好的救她的办法。” 

我大喜过望,连忙比划:“什么办法?” 

老詹姆缓缓道:“趁她还没死,咬破她的血管,让她感染成丧尸。这样她就不会死了。” 

“也不会活着了。”我一屁股坐在船舱,缓缓道。 

“但至少跟我们是同类了,你们可以天长地久地在一起。” 

“你说过,爱是成全,不是——” 

“你就当我的嘴巴是肛门,说的都是屁,你怎么就当真了呢!” 

我看着吴璜,她的面孔隐在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里,但我依旧能记起她的姣好。 

不,她不能变成丧尸,而且我对她有承诺,保护尚且没有做到,更不能伤害了。 

老詹姆看出我的犹豫,顿了顿,再次移动手指,“既然这个上上之选你不用,那就只能用下下之策了。” 

我木然地看着他。 

“往岸边划去吧,带她去人类阵营,那边会有药物。” 

我摇头比划:“别讽刺了,现在海岸在那个方向都不知道,怎么划回去?” 

老詹姆努力伸着脖子,他下巴所指的方向,有一颗星星正一闪一闪。那是黑暗里唯一的光亮。 

“这是启明星,这个季节出现,是在南方。我们要划回岸边,是在西边,你对照着它划就行。” 

我大喜,“你怎么不早说!” 

“因为我还不想死在人类手里,”他慢吞吞地说,“真正的死。” 

的确,如果送吴璜回人类营地,人类要做的第一件事并不是救她,而是杀了我和老詹姆。这个结果我想过,但依旧决定送她离开。 

我沉默了一会,对老詹姆说:“死亡,是我们最终的结局。而她还有很长的路要走。” 

他的手指动了动,却没表达任何含义,又收拢起来。 

我向西边划桨,小船逐渐向岸靠近。天光微亮,远处能看到一大片郁郁葱葱的黑影,应该是红树林。 

我担心岸边还有丧尸,没有直接上岸,而是加劲再划,绕开红树林,向滨海大道的尽头驶去。朝阳从我们背后升起来。 

“再往前,就是人类的势力范围了。”老詹姆说,“你还记得上次人类又来进攻,我们越过那个山坡,一路追过去,冲向人类吗?” 

我划着桨,没空回他。 

他接着说:“你肩上的伤口就是那时候留下的。我们那么多丧尸一起冲,都被人类挡回来了,现在只有我们俩——哦不,我被绑住了,只有你一个,你觉得你能把她送到人类手里吗?” 

这个问题也是我所困扰的。人类害怕被咬,一看到我,隔老远就会乱枪齐发,将我打成筛子。 

但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,只能走一步看一步。 

小船绕过红树林,靠在岸边。这里曾是个公园,但早已破败,炮弹留下的焦坑随处可见。 

岸上就是一个斜坡,老詹姆说得没错,上次丧尸追击人类,我就是在这里被一根树枝划中肩膀,留下了伤口。 

但我环顾四周,一棵树也没有,地上只有烧焦了的树干。初春时节不应该是这样的景象,但战争毁了一切。 

“你留在这里,”我冲老詹姆说道,“我送她过去后,再来跟你一起回城里。” 

“别想太多,能把她送回去,就已经是极限了。” 

我低着头,把昏迷中的吴璜抱起来,走上山坡顶。但刚走没几步,一声枪响便震碎黎明。我一惊,抬头看到一队人类士兵从山坡的另一边出现,一共六人,跨枪携弹,警惕地看着我们。我站在坡顶,朝阳从我身后照过来,他们逆着光,一时看不清我的样子,只是开枪示警。 

看到他们的一瞬间,我腹中又涌起了饥饿感,几乎是下意识想冲过去。但我右肩的酥麻感前所未有地强烈起来,传遍全身,连喉咙都痒了起来。我侧过头,看到了肩上的花,它被清晨的光照着,海风掠过,微微招展。才经过一夜,她的花苞已经张大了不少,色泽更加湛蓝,一些花蕊伸出头来。看着它的一瞬间,那股永远折磨我的饥饿感,消失得无影无踪。 

士兵们慢慢包围过来。 

这么近的距离,逃肯定逃不掉,那么这个被战火焚烧的草坡,就是旅程的终点了。 

我想着,把吴璜放到山坡上。她依旧昏迷着,脸上红晕,像是也升起了朝霞。我留恋地看一眼,往旁边走了几米,举起手,示意没有威胁。 

士兵们怀疑地走近,看清我的样子后,大惊失色,齐刷刷地举起枪。 

我闭上眼睛。下一秒,他们的枪声会响起,但接着他们会发现吴璜还有呼吸,会救起她。 

“等等,”有人说,“这个丧尸好像有点不一样。” 

“对啊,他为什么没有冲过来?” 

“他投降了?” 

“第一次看到这么怂的丧尸……” 

他们拿枪指着我,疑虑重重。这时,有人看到了岸边的小船,叫道:“那里还有一个丧尸……但好像被捆住了。” 

一个队长模样的人沉吟道:“最近罗博士在征集活体丧尸,正好遇到这两个,一个被捆,一个没有攻击性,白捡的一样……那就都带回去吧。” 

他们把我捆得结结实实,又将老詹姆扛了过来。一个士兵打算去捆吴璜,刚碰到她,一愣,手指在她鼻子前探了探,报告说:“队长,这个女孩还有呼吸!” 

“她不是丧尸吗?” 

“应该不是。” 

我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。 

然而,队长听到吴璜是人类时,脸上露出失望神色,似乎救助人类远不如俘获丧尸的功劳大。 

他端详了一会吴璜,摇摇头:“那她怎么会跟丧尸混在一起呢,恐怕是丧尸的间谍吧。” 

士兵说:“可能也是被咬了,正在发烧。” 

“营地里的药物也不够……那就把她留在这里吧。是死是活,就看她的造化。” 

说完,他们扛起我和老詹姆,大步往西边走。我愣了一下,随即挣扎起来,士兵们把合力我按住。队长走过来,狠狠地用枪托砸我的脑袋,皱眉道:“刚刚还老实的,现在怎么闹起来了?” 

我被砸得一阵眩晕,但梗着脖子,努力看向身后。吴璜躺在山坡上,藏在阴影里,我看不清她的样子。 

我再挣扎,但被皮带捆着,抵抗不了这几个强壮的士兵,被抬了起来。吴璜的身影被挡住,再也看不见。 

我喉咙里的痒变得剧烈,像是种子突破泥土,我张开嘴,大声喊道:“等一等!” 

士兵们呆住,队长诧异地看着我。连老詹姆也转头四顾,视线最后落在了我身上,他残缺的嘴张开着,久久不能合上。 

“求求你们,救救她!”我继续喊着。 

然后,自己也愣住了。 



“你给我闭嘴!”队长冲我吼道。 

我说:“你不懂的,当一个人失去了一件东西太久,再失而复得时,会格外珍惜,比如爱情和健康,还比如声音。想当年我变成丧尸的时候,身上第一个永久硬化的器官,就是——你的眼睛不要睁这么大,不是别的,是发声器官。我的声带僵化了,从此只能用手语说话。但其实声音是上帝赐给这个世界的礼物啊,鹿鸣鸟语,风声海潮,都是音乐。还有,如果我想跟一个人在一起,我就告诉她,我爱她。哎对了,队长啊,你有没有对人说过我爱你。噢噢,看你的表情,那就是没有了,没关系没关系,还来得及,在你变成丧尸之前……你别打我呀,我只是抒发重新能够说话的快乐,不信你问问这个又老又丑的丧尸——老詹姆,如果你能够重新说话,会不会也和我一样喋喋不休?” 

老詹姆打着手势:“你闭嘴!” 

我说:“看来你也不能感同身受。虽然我们有一套手语,但最好的交流方式,还是说话。人长出手臂,是为了拥抱,不是打手势。以前每次我们交流,都只能面对面站着,说实话你可别生气啊,每次看着你我都很难受的,你本来就长得不好看,变成丧尸更丑了,脸上还有个破洞。这些都可以忍,但你说你干嘛没事叼根烟呢,你又不能抽。现在好了,我可以不用看你,就直接说话了。你也别生气,如果你长得有吴璜一半好看,我肯定每天跟你说话。吴璜,你说是不是?” 

吴璜刚刚苏醒,有气无力地说:“求求你,你不要说话了,听着头疼。” 

我“哦”了一声,闭上嘴。 

一个小时前,我突然张口说话,不但让他们震惊,自己也百思不解。 

但这也使得我成了最特殊的丧尸,队长立即跟人类营地的长官请示,听称呼,好像是一个叫罗博士的人。 

罗博士的声音听起来很兴奋,命令队长把我们都带回去。 

因为担心遭到丧尸群袭击,人类的营地往西退缩了很远。士兵们配有两辆汽车,但要回到营地,还需要一阵子。 

我有些担忧,但也没办法,我和老詹姆都被捆住了手脚,绑在汽车后排,动弹不得。 

我抗议道:“这样不太好吧,很不人道啊。” 

队长想了想,点头说:“也是,你提醒我了。”说完,让手下士兵把我们关进了后备箱。 

我跟老詹姆手脚折叠,挤在一起,在黑暗中彼此瞪着。 

开了大半天,车子停下。 

听士兵们的交谈声,是路过了一个荒废小镇,他们打算下车收集物资,顺便吃点东西。 

“别忘了去药店,找找退烧药!”我在后备箱里大喊。 

队长把后备箱打开,对我说:“你为什么会这么关心她,你不是个丧尸吗?” 

“我被咬之前,是她的男朋友,”我说,“我要一直保护她的。” 

队长沉吟一下,说:“那你跟我们一起来。” 

士兵解开我腿上的皮带,让我走在他们前面。这也是为了让我去测试危险吧,如果有丧尸出没,我会第一个发现。 

我们在破败的街道上穿行。看得出来,这里原来是一个旅游小镇,街道和店面都参考了西式风格。路旁栽种着花木,远处,一个教堂的尖顶在暮色中露出来。 

这本是极具风情的小镇,但街上一个人都没有,石板路面布满了褐色的痕迹,一看就是血液沉积。商铺橱窗和店门都被砸破,玻璃碎片散落一地。 

可以想见,丧尸蔓延时,这里爆发了多么残酷的厮杀。 

一个士兵目呲欲裂,恶狠狠地看着我。 

他的眼神很熟悉,跟丧尸看着人类时的眼神一样。 

我有点害怕,缩了缩脖子。 

天快黑了,我们在便利店翻找,总算运气不坏,找到了一些食物和水。在我的坚持之下,又在药店里找到了一盒布洛芬。 

我赶紧回到车旁,看了看布洛芬的保质期,然后灌进吴璜嘴里。 

吃了药,加上休息足够,她气色很快恢复了些。 

士兵们把食物分给她,一起吃着。我被绑在一旁,看着他们大口嚼食饼干,肚子不争气地咕隆了一声。 

士兵们大惊失色,举枪四顾。 

我惭愧地说:“不要紧张,是我发出来的,我饿了……” 

“那你要吃我们吗?”一个士兵紧张道,“你终于要露出你的真面目了,我就知道!” 

“哦,我想吃饼干。” 

士兵们面面相觑,其中一个解开我身上的皮带,递给我一块饼干。我一口口地吞咽掉。久违的饱足感在胃里弥漫。“真好吃啊。”我满足地说。 

“你究竟是不是丧尸?”队长怀疑道,“你身上这些伤口,会不会单纯只是溃烂?” 

我心里也满是困惑。似乎我身体里也正有一条船,将我缓缓渡回彼岸,脑子里的记忆也时隐时现,浓雾中鸟翅扑振。 

我正想回答,眼角抽动,见到街对面的店铺里,摆着一架钢琴。 

我脑子里咯噔一声,不自觉地站起来,向对面走去。 

士兵们警戒地看着我。 

我来到钢琴前,按下一个键。这是机械钢琴,不需要通电,但有些受潮,声音有点涩。我又按了几个键,琴声连续响起,如同溪水流动。 

脑袋里的浓雾被冲散了,记忆的某个角落里,冻土化开,我将琴键一个个按下去,一首钢琴乐流淌出来。 

吴璜的脸色依旧苍白,但布满了惊讶。士兵和队长都长大了嘴巴。在我弹琴的时候,他们都没有来打断我。 

我弹完后,走回车旁。一个士兵提着皮带,想来绑住我,但队长摆了摆手。 

我坐在车后排,跟吴璜坐在一起。 

“嗨,你之前都没有说,”我很高兴,“原来我生前还会弹钢琴。” 

“我……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你弹钢琴。” 

我问:“那我是凭什么追到你的?” 

士兵们回头看我们一眼,又转过头去。其中一个喃喃道:“这年头,又会弹钢琴又会追姑娘,肩上还长了朵花,丧尸都这么风骚吗?” 

“其实……”吴璜刚要回答,听到他们的嘀咕,就没有再说话了。 

汽车在夜色中行驶,道路破烂烂,所以车速很慢。到下半夜的时候,才到了营地。 

一排军人站在门口,面色严肃,武器森然。领头的白发军官旁站着一个瘦削的中年男人,头发乱糟糟的,像是几个月没有洗过——或是从出生以来就没有洗过,他戴着眼镜,厚镜片下的眼神却精光四射,灼灼地看着我们。 

士兵们对军官敬完礼后,也对中年男人点了点头,低声说:“罗博士。” 

罗博士却没搭理,径自穿过士兵们,站在我身前。他看了我良久,久到露出癫狂神色,久到我都有点不自然了,才听到他喃喃道:“果然有些异常!我要研究!” 

白发军官却拦住了他,警惕地看着我。 

“先关起来。”军官说。 




我被关在一个房间里,一面墙是镜子,另三面都刷得雪白。 

房间里除了一副桌椅,空无一物,我大部分时间都对着镜子,龇牙咧嘴。 

有一次我张开嘴,看到我的牙龈居然鼓起来了,上面还有几条充盈的血管,不再像过去那样干瘪成一层枯灰色的皮。 

“怎么回事,”我有点不解,“难道我又变成人了?” 

这几天,一些零碎的记忆在也恢复。房间的布置很熟悉,我想起来,在很多电影里,审讯房就是这样的,我在镜子上只能照见自己,门外的人却像看透明玻璃一样能看见我。 

我冲镜子摆摆手,说:“对面有人吗?你们好……” 

可以想象:对面的人一定吓得往后退了好几步。 

果然,我这么说之后,门就被推开了。罗博士走进来。他身后有四个士兵,两人用枪指着我,另两人把我绑在椅子上。 

我没有丝毫反抗。 

“你真的跟其他丧尸不一样。”他搓了搓手,看着我,“你身上发生了什么,是索拉难病毒又变异了吗?” 

我说:“吴璜呢?” 

罗博士继续看着我,兴奋地说:“但是索拉难病毒的机理我们已经研究透彻!一旦被血液接触,百分百被感染,百分百致死。 

你的心肺功能、语言功能,消化系统……全部崩溃了,而且照道理是不可逆的。”他对着我上下打量,“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?” 

他的话如此急促,像是连珠炮一样,眼神也很渴切,仿佛我在他眼中是一件珍宝,而不是致命的丧尸。 

真是典型的科研人员,我心里想,但还是问:“吴璜呢,她在哪里?” 

“噢噢,那个女孩,她很好……” 

罗博士说完后,吩咐士兵在把针管插进我的动脉里。 

我说:“别费力气了,我身上没有……”说着,我也愣住了——随着芯杆的上升,一股褐色的液体在针管里出现,虽然很粘稠,但确实是血液。 

罗博士的表情也是一片惊喜,迫不及待地拿起注射器,装进冷藏箱,匆匆出门。 

看守的士兵们知道我吃过饼干,因此也每天送常规食物进来。 

他们对我很好奇,我埋头吃东西的时候,会问东问西,回答之后,我也问道:“对了,这个罗博士是什么人啊?” 

士兵们立刻露出敬意。 

原来别看罗博士不修边幅,在病毒肆掠前,就是病理学博士了,好几篇论文都登上了顶尖期刊。 

病毒爆发后,他一心研究丧尸,寻找解决这场末世浩劫的办法,研制出了许多对付丧尸的药。 

之前丧尸行动缓慢,就是因为罗博士把僵化药藏在尸体里,漂到岸边让丧尸啃食,再辅以药剂喷雾,才让他们集体迟缓,战斗力大减。 

“原来这个书呆子这么厉害啊。”我也不由佩服起来。 

接下来几天,罗博士每天都会来抽一管我身上的血,每次来脸上的惊异之色都会加深。 

有时候他围着我转,嘴里念念有词,说:“到底是怎么回事……长得也一般啊,怎么会如此不同?难道是身上长了一朵花的原因?” 

我一听,连忙说:“怎么会!虽然你厉害,但这朵花可不是为你长的。” 

“那是为谁?” 

“是为了吴璜。”我慢慢地说,“我生前的女朋友。” 

罗博士听完,若有所思。 

也许是这句话起了作用,第二天,吴璜就来看我了。 

墙面镜被调成透明,隔着玻璃,我与吴璜对视。她看起来很高兴的样子,但嘴里说的话完全被玻璃挡住了,我听不到,不过能看到她脸上的笑容,我也很开心。我肩上的花随着她的笑容招摇。 

那天过后,我就很长时间没有看到吴璜了。玻璃外看守我的人,看我的眼神也出现了变化,不再是一味的嫌弃和恐惧,目光中掺杂了一些别的东西。 

外面肯定正在发生什么事情,我想,而且直觉告诉我,肯定跟吴璜有关。 

这一天,玻璃外看守的人换了班,但下一班人迟迟不来。我有点好奇,推了推门,不料合金门竟应手而开。 

我叫了一声,但门外空荡荡的,无人回答。我只得疑惑地前行。廊道里空无一人,直到我走出看守区,都没有见到一个士兵。 

我高兴起来,想着去找吴璜,便嗅了嗅空气中的味道,朝生人气息密集的西边走去。 

傍晚的天气里,夕阳惨淡,一群鸟在树林间扑腾着。这片营地藏在一片树林中,伐出空地,空地上布置了许多帐篷和板房。 

我走到一处板房前,耳边都能听到人声喧哗了,迈步进去前又停下了——我这幅相貌,要是进了人群里,恐怕会吓坏不少人。 

于是我绕开板房帐篷,沿着周围的树木转悠,希望听到吴璜的声音。 

走了一会儿,直到夜幕降临,吴璜的说话声没听到,却撞到了一个人。 

“是谁呀……”对面的人疑惑地问。 

借着远处帐篷透过来的灯光,我隐约看到,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小女孩,十岁左右,穿着破旧的裙子,正好奇地看着我。 

她想必是出来捡拾柴草的,光线太暗,她看不清我灰败的脸色和腐烂的伤口。 

我只是一个模糊的轮廓。但她好奇地盯着我,说:“你也迷路了吗?” 

我说:“你迷路了?那我带你回去吧?” 

我牵着她的手,朝树木缝隙透出的光亮走去。 

“你的手好冷。”她抱怨道。 

我有些不好意思,挪了挪,隔着衣服握住她的手臂。“这样好些了吗?” 

“好多了……其实冷一点也没关系的。” 

夜深了,身后的树丛里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。我低头看了下,小女孩走得很认真,不禁问道:“你不害怕吗?附近可能有丧尸呀。” 

“我听妈妈说,丧尸已经不可怕了。”她说,“最近营地里还来了一个丧尸,身上长着花儿,蓝色的,可好看啦,而且还不咬人。要是每个丧尸都这样,我很快就能回家了!” 

我不禁一阵暗喜,又问:“你家在哪里?” 

小女孩挠挠头,说:“我忘了……” 

正走着,草丛里一声轻响,小女孩“呀”了一声。 

“怎么了?” 

“我的手被划破了……” 

其实不用她说,我也知道她流血了,因为我的鼻子本能起抽动,牙齿一阵战栗。久违的饥渴蒙上脑袋,让我一阵眩晕。 

“是我划伤,你怎么呻吟起来了?”她奇怪地说。 

这一声稚嫩的话语将我从饥渴中惊醒,我蹲下来,撕开布条,替她包好。幸好伤口不深,可能是被锋利的叶子划过,包好就没事了。 

我们牵着手走到帐篷区,聚集起来的人们看到我们,都惊呆了。一个女人冲过来,拉开小女孩,退后两步,警惕地看着我。 

“她迷路了,所以我带她回来。”我解释道。 

女人看了看小女孩,后者点头,她犹豫一下,低声道谢。 

人们看我的目光有些软化,一个人鼓起勇气走到我跟前,又转头冲其余人笑道:“他真的不咬人……”更多人走过来,好奇地捏捏我身上的肉,还有人看到我肩上的花了,赞叹道:“这朵花真漂亮,这个丧尸真风骚。”在这些赞扬中, 

我真的红了脸庞。 

吴璜就站在人群中,视线越过许多人,也看着我。这时候夜色浓重,帐篷里灯光透出,仿佛一个个昏黄的月亮,落在了地上,簇拥着她。 

在与她的对视中,我肩上的花苞微微颤抖,仿佛风吹,又仿佛在蠕动。 

所有人都张大了眼睛。我一愣,也转过头,看到花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绽开,蓝色花叶虽然小,但层层叠叠,芳香四溢。 

“花开了?”吴璜走近说。 

“是啊,看到你,”我说,“花就开了。” 

她伸手想去触碰,又缩了回来。我连忙摘下一片花瓣,居然还有点微微痛楚,皱了皱眉。 

“怎么了?”她问。 

“没事,这片花瓣送给你。” 

吴璜刚刚接到手里,想说什么。这时,一群士兵就挤开人群,把我重新押了回去。 

不久后,罗博士又来见了我。 

他还是脏兮兮乱糟糟的模样,眼睛里血丝密布,似乎好几天都没睡着了。他靠近我的时候,我嫌弃地退了一步:“你手上有油,别碰我……” 

“那你跟我走。” 

“去哪里?” 

他说:“去见你的朋友啊,跟你一起来的丧尸。你现在身体已经跟丧尸不一样了,我得看看丧尸对你有什么反应。” 

他领着我来到关押老詹姆和其他丧尸的看守室,门一打开,丧尸们立刻呜呜嘶叫,罗博士连忙退出去,把我留在房间里。 

丧尸们围过来。 

我有点害怕,毕竟我身体里也开始有血流淌,对他们而言,这些足以引发可怕的饥饿。 

但老詹姆看了我很久,才抬起头,打着手势:“你好像变胖了。” 

我说:“你好像变丑了。” 

其余丧尸也跟我打招呼,我问他们:“你们一直在这里吗?” 

“是啊,”他们说,“原先有很多丧尸,一个个被拖出去,说是做实验,结果都没有回来。现在就剩下我们几个了。” 

见丧尸跟我一直闲聊,没有丝毫攻击的意图,罗博士和士兵们走进来。丧尸们立刻扑过去,士兵们喷出网兜,罩住他们,罗博士拉着我走出去。 

“我还没跟他们聊完呢……”我抱怨说。 

走到门外,我眼睛一亮,因为面前站着吴璜。她脸上笑意盈盈,看着我说:“阿辉,我要找你借一样东西。” 

“要借什么,都可以的!”我连忙拍胸膛说。 

她指着我的肩膀,“你的一片花瓣。” 

原来我被关在看守室的几天,吴璜也没有闲着。 

她回到营地以后,仔细琢磨我身上的变化——我既然能够由丧尸向人类转变,从死亡之河的另一岸横渡而回,那其余丧尸也应该有生还的可能。 

她向幸存者临时委员会汇报了我的情况,委员们有赞成的,有反对的,两边争执不下。 

直到我牵着小女孩的手出现在帐篷区,他们才最终确认我跟其他丧尸不一样。 

而吴璜思索许久,发现我身上唯一的不同之处,就是肩上伤口长出来的花儿。 

想通之后,她连忙去找我,听士兵说我被带到了老詹姆这边,又跑了过来。 

我看着她的眼睛,说:“这朵花本来就是为你长的,你要摘掉,当然可以啊。” 

这句话一出口,周围士兵们面面相觑,连罗博士也抽动了下眉头,嘀咕道:“没想到世界末日了,还被丧尸喂一口狗粮……” 

我说:“我们本来就是情侣嘛。” 

吴璜也脸红了,忙说:“不要一整朵,花瓣就可以了。”她让我站住,用镊子小心地夹下花瓣,放在冷藏盒里,递给罗博士,“您可以分析一下成分,制成药剂。” 

罗博士如获至宝,连连点头。 

三天后,根据花瓣研制出来的第一管药剂就出现了。整个营地的人都很兴奋,在实验室围观,要看药剂打进丧尸体内的效果。 

我也被带到了关押老詹姆的看守所外面,跟人群一起观看。 

罗博士显然三天都没有休息,眼睛里的血丝密密麻麻,但他脸上是兴奋的,手也在微微颤抖。 

“这就是世界的希望,”他说,“如果每个丧尸都能回转成生人,那我们就可以跟那些逝去的亲人再度拥抱了。” 

这番话在人群里引起一阵涟漪,有些人的眼角都迸出了泪光。 

在所有人的注视下,他将注射器扎入一个老詹姆的胳膊,然后迅速退出看守室。 

老詹姆被捆在座椅上,罗博士离开之后,按下了某个按钮。单向镜的里面,我看到几个丧尸身上的皮带“啪”一下解开,丧尸们都站了起来,在房间里走动。 

只有老詹姆还坐着,脑袋微晃,似乎有些彷徨。 

看到他不同于其他丧尸的模样,我心里一喜,站在一旁的吴璜也露出了笑容。 

“看来我猜得没错,你肩上的花,确实是解……” 

话还没说完,看守室里就发生了变故,老詹姆一下子站起,脸上的腐肉疯狂地痉挛,呲出乌黑牙齿,狂躁地走来走去。 

他一边走,喉咙里一边发出低哑的嘶嘶声。 

丧尸们有些困惑,冲老詹姆打着手势,但他没有丝毫反应。 

我和吴璜对视一眼,都非常不解。 

这时,老詹姆仰头嘶吼,却只发出低沉的呜咽。吼完后,他豁地转身,朝一个丧尸过去,咬住了丧尸的手臂,然后猛一甩头,将整条手臂撕了下来。 

一蓬黑血从丧尸肩上喷出,溅在单向镜上,缓缓流下,将我们的视野染成一片黑红。 




药剂失败之后,我又回到了看守室。 

这次,一连好些天都没人来看我,墙面玻璃又恢复成单向镜,士兵们也只把食物放进来就走,不与我多交谈。 

我更担心的是吴璜,她极力争取的机会,希望靠我身上这朵花才研制解救丧尸的药,却不料药剂让丧尸极度疯狂,这一次连同类都咬。 

这种挫败肯定会让吴璜不太好受。“都怪你啊,”我扭头看着肩上兀自摇摇晃晃的花朵,“一点都不争气。” 

正当我百无聊赖的时候,门被推开,罗博士带着士兵们走进来说:“跟我来。” 

我跟在他身后,走出了看守区,穿过幸存者生活聚集的地方。 

很多人都以异样的眼光看着我,但他们都没有上前跟我说话。我有些诧异,小声问罗博士:“他们怎么了,好像有点怕我?” 

罗博士转过头,厚厚的镜片下,眼神有些灰暗。他也小声说:“他们不是怕你,是尊敬你。” 

“啊?为什么?” 

“因为你马上就要当大英雄了。” 

我一愣,“怎么回事?” 

罗博士却叹了口气,摇摇头说:“进去再说吧。” 

很快,我就知道我要帮什么忙了。我们走进了军队的指挥室,几个戎装的军人一脸严肃地围着我,为首的正是之前在营地前迎我的白发军官。 

“从这朵花上提取的药剂失败,证明你只是个例,我们不能把希望放在丧尸变成人类上。”军官眯眼看着我,眼神锐利如鹰隼,“现在,我们决定组织一次反攻。” 

“但你们之前不是试过很多次吗,都被丧尸打回来了?”我说。 

军官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,说:“也不能叫被打回来,是战略性撤退……总之,这次我们有了制胜法宝,就是罗博士最新研发的FZIII型病毒。” 

罗博士站在一旁,小声插嘴道:“FZIII还没有研制成熟,IV型也只是理论,需要复核实验……” 

“战争就是最好的实验。”军官打断他的抱怨,“FZIII型病毒是你一手研究出来的,你来解释一下。” 

说起病毒,罗博士振奋起来,从旁边的金属箱里拿出一个试管,举到我眼前。 

冰蓝色的液体在里面晃荡,在灯光照射下,这半管药剂显得美丽又诡异。 

“FZ,意思就是冰冻丧尸,当然,这是一种修辞手法,它不会真的将丧尸冻住,但可以让他们行动迟缓,最终彻底成为不能动的僵硬尸体,真正死去。你放心,FZIII型对人无害,它能识别丧尸体内的索拉难病毒,并以之为养料,两种病毒进行结合,在丧尸体内蜕化成IV型。III型只能拖慢丧尸的速度,IV型就能将丧尸彻底杀死,而且还有传染性,可以一劳永逸地解决大量丧尸。” 

罗博士用看着恋人般的眼神注视着试管,喃喃道,“它是丧尸的毒,却是人类的解药。” 

我听得不是太懂,就问:“既然这么厉害,你们用就是了,把我叫过来做什么呢?” 

军官说道:“咳咳,这个……FZIII型的研制还不是很成熟。我们把它放在尸体上,进入丧尸内部,用气罐洒进丧尸群,沾在丧尸皮肤上。这样内外结合,的确能让丧尸行动变得缓慢,但也仅此而已。FZIII型病毒在丧尸体内并没有蜕变成IV型病毒,也就没有形成传染性,杀伤力不大。” 

罗博士接着解释道:“我想了很久,原因可能是丧尸体内的索拉难病毒太过密集,有自身的防御机制。所以FZIII型病毒需要在某种温和的环境下,进行过渡性培养,这种环境既要有血肉,又要有索拉难病毒……” 

我一拍脑门,说:“这说的就是我身体里嘛。你们是不是想用我的身体当做培养皿,培育IV型病毒?” 

军官们互看一眼,似乎没料到他们的想法被这么直接说出来,彼此都有些尴尬。 

罗博士挠挠头,“这个也只是理论,我觉得还需要大量时间来验证。” 

军官挥了下手,似乎斩断了空气中的某种东西,说:“可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,丧尸越来越多,再迟一会,说不定人类的火种会彻底熄灭。” 

罗博士小声嘟囔着什么,却也没有再争辩了。 

我看了看罗博士涨红的脸,又看着军官刚毅强势的表情,最后,视线落在了幽蓝幽蓝的FZIII型病毒试剂上。 

良久,我叹口气说:“我答应你们。” 

罗博士说:“你要想好,IV型病毒现在还只是推测,如果它在你体内真的出现了,我不知道会发生什么……但很大可能,你也会死。” 

这一刻,我并没有感觉到死的可怕,或许是因为已经死过一次了。 

不过想想,在死亡之河上来回横渡,也是件挺酷的事情。而且,如果真的能阻止丧尸,那吴璜就能活在没有危险的世界里。 

这么想着,我心里涌起一阵悲壮,还有点不易察觉的喜悦——没想到我成了拯救人类的关键,如果这是好莱坞电影,那么我就是主角,我就是布拉德·皮特。 

我点点头。 

军官露出喜色。 

罗博士欲言又止,但还是用注射器抽出药剂,再缓缓打入我的血管。一股冰凉的感觉在血液里蔓延。 

“接下来呢?”我捂着手臂,问。 

军官说:“接下来你要回到丧尸中间,等FZIII型病毒病毒慢慢进化成IV型,让病毒在所有丧尸中传播,结束这场灾难。” 

“丧尸……真的不能救了,只能毁灭吗?” 

“嗯,你只是个例。我们做过尝试,你也看到了,只是让丧尸变得更疯狂。” 

我点点头。我想起老詹姆说过的话,在所有的故事里,丧尸都会被消灭,只是早和晚的区别。 

尽管早已料到这样的结局,想想还是让人觉得悲哀。 

“但我有个条件,”我说,“我要见吴璜。” 

军人们对视一眼,目光里交换了许多我看不懂的信息。最后白发军官还是点了点头,说:“我带你去见她。” 

因体内注射了FZIII型病毒,为保险起见,我被转进隔离车。 

车上还有绑着其他几个丧尸——这是军官的安排,如果FZIII型病毒在我体内进化成IV型,那在车厢里我们就会互相传染,到时候直接放出去,传染效率会提高。 

他们中还包括上次发了疯的老詹姆,但奇怪的是,现在他手脚被捆,眼神却格外平静,似乎那次疯狂咬人耗费了他所有的力气。 

但我没有理会他,只是透过玻璃看着赶来的吴璜。她身后还有几个士兵,拿着枪,离她很近。 

几天不见,她瘦了许多,脸色憔悴,几缕发丝垂在耳畔。 

隔着厚厚的玻璃,我们对视着。 

“我要走了,”我说,“要回到丧尸中去了。” 

“嗯。” 

“如果这场灾难解决了,你要好好活下去。” 

她点头,“嗯。” 

“你还有什么对我说的吗?”我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,“虽然有点矫情,也俗,但离别的时候,总要说点什么吧?电视剧里都是这样的套路的。” 

吴璜看了看旁边的白发军官,军官点了点下巴,她才上前一步。她的脸离得很近,气息将一小块玻璃染得氤氲,也模糊了我的视线。 

“我这几天没怎么休息,”她说着,用右手中指轻轻按着太阳穴,似乎累极了,揉了一圈也没放下来,“你肩上的这朵花,不是丧尸的解药,丧尸不能转化成生人。你去吧,我在这里很安全。” 

我点点头,挥了挥手。 

隔离车启动,载着我往来路驶去,吴璜的身影更加模糊。 

突然,我捂着手臂,倒在车厢里,浑身抽搐。 

罗博士透过玻璃看到了我的异状,先是一愣,继而快跑两步,使劲拍着车门,大喊道:“停一下停一下!”驾驶室里的人应声刹车,罗博士隔着玻璃问我,“你怎么了,是不是FZIII型起作用了?” 

我抽搐不止,艰难地回答:“我不……身上好冷……” 

“快,钥匙在哪里!”罗博士叫道,“把门打开!药效提前发作了,我要带回去研究!” 

拿钥匙的士兵走过来,还在犹豫:“博士,万一……” 

话没说完,钥匙就被罗博士抢走。他打开车门,跳进车厢,凑到我面前问:“现在是什么感觉?” 

我张开眼,映入眼帘的是罗博士关切的神色,不由暗自惭愧。我小声道:“对不起了……” 

“什么?” 

我陡然翻身,一手从车厢前的士兵腰间抽出手枪,另一只手扣住罗博士肩膀,将他朝外抵着。人们还没有反应过来,枪管已经顶住了他的脑袋。 

“都别动!”我大声道,“谁敢动,我就杀了他!” 

丧尸的声带和舌头都坏死了,除了嘶吼,无法发出复杂的声音。 

但我们有一套自己的交流方式,就是打手势。在海上漂流的时候,吴璜问过我,吃饭、走路和撒谎怎么表达。 

而用中指按着太阳穴,轻揉一圈,正是撒谎的意思。 

我还告诉过她,如果表示一直撒谎,手指就不要放下来。 

刚刚,她跟我道别的时候,手指便是按在太阳穴上的。 

她是在告诉我:她说的话是谎话。 

那也就是说,我肩上的花是丧尸的解药,丧尸能够转化成生人。最关键的是,她并不安全。 

联想到带着武器的士兵与她寸步不离,她说话还要经过白发军官同意,她的消瘦憔悴,我几乎可以断定——她正在被软禁。 

尽管不知道原因,但我曾经对吴璜说过,我会保护她的。 

说了这句话之后,我出门就没有再回来。我不能食言第二次。 

在所有人惊恐的注视下,我挟持着罗博士,与军官对视着。 

军官不愧是沙场老手,几乎没有迟疑,第一反应就是举枪对准了吴璜的脑袋。 

“我们各有一个人质,”军官盯着我,冷声说,“但我的人比你多。你要想好。” 

吴璜却不管不顾,大声叫道:“你别管我,快跑!你肩上那朵花是解药,之前的药剂被人掉了包,丧尸才狂性大发!你要保护好它!” 

我顿时明白,怒气冲冲地看着军官,道:“你怎么这么卑鄙!难道治好丧尸会影响你的地位?” 

军官说:“一派胡言!快放下刀,放了罗博士!” 

我往身后看看,慢慢拉着罗博士后退,说:“你有士兵,但我也并不是一个人……”说着,我一挥手,拉开最近的一个丧尸身上的绳扣,他得了自由,低吼着要来咬罗博士,被我一脚踢到车厢口。 

他还没爬起来,就闻到了更为浓烈的生人气息,更加癫狂,朝士兵们扑过去。 

我如法炮制,将丧尸们全部放出去,只留下了老詹姆。 

车厢外一片混乱,只要有人被咬,很快就会加入丧尸的阵营。士兵们仓皇后撤,吴璜趁机摆脱了挟持,向我跑过来。 

她经过一个丧尸身边时,丧尸张嘴要去咬她,我连忙喊道:“右边!躲开!”她听话地跳了一步,丧尸便去追逐其他人了。 

她跑到车前,我也丢下罗博士,跳下了车厢。 

“现在呢?”我问她。 

“快走!” 

我反手合上门,将老詹姆和罗博士关在车厢里,然后绕到驾驶室。 

司机早就跑掉了,车门都是敞开的。我和吴璜坐上去,启动车子,在喷出的烟气中迅速离开。 

我瞟了一眼后视镜,身后依然是一片混乱,但士兵们已经站稳了阵脚,正在逐步包围丧尸们。 

一只丧尸从泥地里跃起,扑向军官,立刻被弹雨打成筛子。 

吴璜显然也看到了。她轻声叹息。 



车在林间行驶,原本的道路因无人休整,杂草从两旁蔓延。车轮一路向前,轧过草茎花藤,发出吱吱声。 

“我们去哪里?”我开着车,问道。 

吴璜摇摇头:“我不知道……”她看到我手上扶着方向盘,又呀道,“你开车很熟练啊。” 

我看看自己的手,笑了笑:“这几天我记起了一些事情。” 

“那你记得自己的身份了吗?” 

“还没有……不过我的身份你早就告诉过我,总会慢慢想起来的。” 

前方的路变得熟悉,我一愣:这不是就是我们在山坡上被抓后,士兵把我们押回营地的路吗? 

这仿佛是某种循环——几天前,我冒险把吴璜从丧尸之城里带出来,送到人类营地,现在,我们又拼死从营地逃出来,回到了原路上。 

透过车窗,可以看到那个隆起的山坡,像是绿草地伸出了舌苔,等着迎接天空的滋润。 

“对了,这几天到底发生了什么?”我转头,看着吴璜消瘦的侧脸,“你怎么会被他们软禁呢?” 

她说:“那天给丧尸注射试剂,丧尸更疯狂,但我越想越不对,就用你送我的那片花瓣再萃取了一小管溶剂,悄悄给老詹姆注射了。不到半个小时,我就看到他体内的索拉难病毒浓度开始降低,血小板也渐渐恢复活性。我想,上次之所以让丧尸疯狂,是有人把药剂掉了包,不希望丧尸变成人类。但我还没把数据保存,那个白头发的将军就察觉到了,他说我跟丧尸为伍,就把我关了起来。如果不是你提出要见我,可能现在还被关押着。” 

我忿忿地拍了下方向盘,“我一看那家伙就不是好人!我看,他是怕丧尸变成再人类,会影响他的地位。哼,一把年纪了,还抓着权力不放!为了维持现状,宁愿把几十亿人拖下水。” 

吴璜说:“但现在你肩上这朵花还在,我们找一个安静的地方,把解药研究出来。”又皱皱眉,“不过我虽然学医,也只是研究生水平,不知道能不能成……” 

我安慰道:“没关系的,有时间和工具,慢慢来,一定能成。”一拍脑门,“对了,我不是把罗博士也抓过来了吗?你们一起合作,一定可以!” 

我想起罗博士和老詹姆还在关在后车厢里,便停下了车,打开车厢。 

罗博士犹自惊魂未定,好在老詹姆被牢牢捆着,没有伤害到他。我向他解释了一切,他边听眼睛边发光,连连点头:“好好好!”他看看我,又看看吴璜,再看了一眼老詹姆,“我们四个正好可以成为拯救世界的组合!” 

“是啊,一个女人,一个男人,一个丧尸,和一个……”我看看我自己,“半丧尸半人。这样的组合很符合好莱坞电影群戏的人物设置。” 

吴璜也露出了笑容,下午的阳光在她笑纹里流淌。她说:“我们一定能拯救世界!” 

这个午后格外美丽,阳光和煦,草长莺飞,春风拂过大地,空气清新得像是水流过肺部。 

这一切都像是一个故事的尾声,一出舞台剧的落幕,没想到我能活到结局,我心里格外高兴。 

“那走吧!”我手一挥,“我们驶向希望之地。” 

我正要开车,手臂上突然蹿过一阵寒流,仿佛有冰块塞进了血管里。一阵战栗袭击我了全身,我打着颤,从座椅上摔了下来,枪掉在地上。 

吴璜连忙扶住我,脸色惶恐,一旁的罗博士却后退了一步,疑惑地看着我:“又来?” 

我筛糠似地发抖,声音碎成一缕一缕,“不是,真的很冷……” 

“那就是FZIII型真的发作了,要进化成IV型了?” 

我也不太清楚,但身体里的异状越来越强烈,咬牙道:“应该是……有什么办法……可以救我吗?” 

“那我就放心了。” 

听到罗博士这句话,我一愣,吴璜反应慢了半拍,也扭过头去,问:“啊?” 

“看来我的研究成功了。” 

罗博士走上前,捡起我落在地上的手枪,忽地露齿一笑,“这场丧尸浩劫,因我而起,也会在我手里终结。” 

他笑的时候,牙齿森白,仿佛映上了匕首的寒光。这一刻,他眼睛里的木讷和呆滞不见了,一心埋头科研的宅男气质也烟消云散,取而代之的,是狂热和残忍。 

他吐口唾沫,又舔了舔嘴唇,道:“你要是不病发,我还得找个机会制服你们三个,但现在,上天也帮我。”吴璜刚想过来拉我,立刻被他用枪指着,“你最好别动,我的手是用来做科研的,握着武器很不习惯,一不留神就会走火。” 

吴璜立在原地,看着他,好半天才说:“那么,之前那管试剂,是你掉的包?” 

“当然。”罗博士低头看我,“你能从看守室跑出去,也是我安排的。”说着,他拍了拍脑袋,笑道,“但我就不多说了,我也看过不少好莱坞电影,反派总是死于话多。现在,让我们来进行毁灭所有丧尸的最后一步。” 

他拖着我,来到后车厢,将我推了上去。 

“如果我的研究没错,你身上的IV型病毒会很快传染给这个丧尸。你们都会死。” 

他持枪站在车厢前,目光灼灼,似乎在欣赏期待已久的表演,“然后我把培养好的病毒带回去,我依然是人类的救星。” 

体内的寒冷越来越剧烈,我想向他扑去,但只能蜷缩着身体。FZIV型病毒似乎通过空气传播,我看到老詹姆原来呲牙咧嘴的表情都出现了细微的变化。 

FZIV型病毒在他身上已经开始起作用。 

罗博士脸上笑意更浓,说:“哎呀,我终于明白反派为什么要说那么多话了,因为此时此景,实在让人得意啊——你知道吗,那天晚上我们一直跟在你身后,如果你咬了那个小女孩,我们就会毫不犹豫杀死你,人类也会知道丧尸不可拯救。但你居然没有,我们暗中把她划伤,流出血来,你都没有下口。我把你带到看守室,这个丧尸居然也不咬你……但没关系,最终还是我赢了。” 

“为……为什么一定要杀死丧尸……”我抖着声音问,“我们都是人啊……” 

他挠挠头,说:“人?人跟病毒有什么不一样呢?都是爆发性增殖,都在疯狂掠夺资源。这颗星球上的人太多啦,得清理掉一些,把空间和资源省出来。你放心,剩下的人会活得很好的,我们会走上新的进化之路。” 

相比于体内的病毒,罗博士的话让我更加冰冷。 

他转头,看到了我肩上的蓝色小花,“对了,还有这朵花。真是奇怪,其他博士花了那么多精力也研究不出索拉难病毒的解药,怎么这朵花就行?难道是自然的自我调节,就像你们中国人说的,毒蛇出没处,七步内必有解药?” 

他凑近了,凝视着花,突然一把将它连叶带茎地扯下来。 

一股剧痛在我肩上蹿过。 

“就算是大自然,也战胜不了我!”他说着,从兜里掏出一个试管,里面是透明的液体。他把花塞进试管后,透明的液体迅速鼓出气泡,在密集的气泡中,整朵花都被溶解了。 

罗博士把试管扔掉,溅出的液体在车厢壁滋滋作响,说:“丧尸就是丧尸,就应该被杀死,不要妄想着重回人类之身了。” 

我满心绝望,却只能缩在地上,听着他得意的声音,看着老詹姆逐渐僵硬的表情,想着吴璜……对了,吴璜呢? 

“叫你话多!”一声娇叱响起,吴璜从车厢一侧跳出,手里举着一块石头,向罗博士砸来。 

我顿时大喜,看来戏剧规律还是起了作用,反派只要话多,就能被抽空子打败。 

但下一秒,罗博士敏捷地跳开,手按扳机,一颗子弹划过吴璜手臂,血流了出来。 

老詹姆明显躁动了,耸动肩膀,但被捆得结实,无法起身。 

“好险,”罗博士夸张地拍着胸膛,“差点就被你们得手了。” 

吴璜捂着受伤的手臂,悲愤地盯着我。我刚刚升起的希望破灭了,绝望地看着吴璜。 

然后,我们俩的目光同时变得明亮。 

我朝她点点头,她也颔首。她突然伸出手,将手上的血抹在罗博士的脖子和脸上,然后连忙跑开。 

“咦,你这是……”罗博士惊慌地摸了摸脸上,见只是鲜血,放下心来,“这是垂死挣扎吗?” 

“或者,绝地反击。” 

这六个字是我说的。话音刚落,我已经凑到了老詹姆身前,手指努力抠动,解开了他身上的皮带。 

下一秒,这个丧尸从座椅上扑出来,扑向了罗博士。 

罗博士惊惶后退,但车厢离地半米,他一脚踩空,仰面摔倒在草地上。他跌在空中的时候,手指连扣,枪管响起一连串的砰砰声,子弹在车厢壁上撞来撞去。 

我连忙蜷缩着身子。 

老詹姆的身体被好几颗子弹击穿,但他浑然不惧。他的眼神格外扭曲,仿佛驱使他去攻击罗博士的,不再是饥饿,而是真正的愤怒。 

他踉跄走到车厢口,低声嘶吼。 

罗博士还没爬起来,就见一个黑影朝自己压了过来。老詹姆紧紧抱着他,张嘴向他脖子上咬去。 

罗博士手被箍着,但疯狂朝老詹姆的肚子开枪。 

子弹穿透了老詹姆的身体,带出腐肉和隐隐见红的血液,在空气中散成血雾,仿佛一蓬蓬红色蒲公英从他背后长了出来。 

但他没有停顿,一点点凑近了罗博士的脖子,张开牙齿,又一点点咬了进去。 

罗博士的眼睛里布满了绝望,像是两潭沼泽。 

血先是从老詹姆的嘴角溢出,接着,罗博士的颈动脉处涌出一道鲜红的喷泉。 

这对丧尸是无比强大的诱惑,但老詹姆没有丝毫吮吸,依旧死死咬着。直到罗博士没有丝毫声息,双眼被阴翳完全笼罩,才松开了牙齿。 

我挣扎着爬过去,看到他躺在罗博士旁边,周围一片血污。吴璜站在几米外,想要靠近,又不敢。 

“你怎么样?”我问道。 

他艰难地比着手势:“我的腰椎被子弹切断了,脑袋也中了一枪。” 

我想说你会没事的,但不愿骗他,只是道:“哦。” 

“你看到没有,我的血也是红的了。”他说,“你的花真是有用,我原本也可以重新变回真正的活人。”顿了顿,又补充道,“但现在只能是真正的死人了。” 

是啊,虽然他有了重新回转人类的迹象,但现在还是丧尸,受了这么重的伤,还感染了FZIV型病毒,很快就会彻底僵化,不再动弹。 

“你别用这种怜悯的眼神看着我,”老詹姆道,“你的情况,比我好不到哪里去。” 

“但你先死。” 

他做出一个哈哈哈的手势,表情却没有丝毫喜悦。过了一会儿,他又比划道:“真遗憾你也要死,”他指着不远处不知所措的吴璜,“你原本可以有幸福。” 

我趴在车厢边,俯视着他。他的面孔虽然被血污遮住,但五官一下子清晰起来,浓雾中飞鸟扑腾而出。雾气散尽,我终于看清了记忆迷雾里的一切。 

“我想起你是谁了,”我说,“你不是演员,也不是教师。” 

“那我是……”他问道。 

但这个手势没比划完,他的手就彻底僵在了空中。 

我躺在山坡上,茂盛的草叶遮蔽了我。吴璜坐在一旁。 

“你现在好些了吗?” 

“我快死了。” 

吴璜哀戚地看着我,“我带你回去,一定能治好你的。” 

“不用了……也来不及……”寒冷的潮意在我身体里一波波涌动,我要集中精神才不会睡着,“我身体里是IV型病毒病毒,如果回去,一定会被将军提取出来,用在丧尸身上。但丧尸是有解药的,你要找到那朵花,救……救我们……” 

“但花……被罗博士毁掉了……” 

我努力侧过头,一片草叶在我鼻子上搔动,有些痒。我说:“肯定不止这一朵,大自然有它自己的平衡机制,既然出现了索拉难病毒,就一定会出现解药。我不小心让解药的种子落在了肩上,长出了这朵花。花虽然毁了,但一定还有其他种子,你要找到它……” 

有液体落在我脸上。真好,是温热的感觉。 

她离我近了些,把手放在我额头上,“你身上很冷。” 

“嗯。”我说。 

“对了,我有一件事情骗了你。” 

我的声音越来越轻,“我知道。” 

“嗯?” 

“我不是阿辉,我不是照片上的人。我跟他只是长得像,但我们其实不是情侣。我们甚至都不认识。” 

“是啊,我和阿辉只是逃跑的时候,跑到了你的房子。”吴璜看着我,好半天又说,“你全部记起来了吗?” 

“是啊,或许是回光返照吧,我记起来了一切。我是另一个人,我有别的故事,我不是阿辉。”天黑了吗?我的视野有些模糊,但还是努力睁着眼睛。 

“对不起,当时你说是阿辉,我没有解释,我想着你会保护我。” 

我点点头,“但我还是很高兴,我保护了你。” 

吴璜抱着我的头,过了一会儿,问道:“那你到底是谁呢?” 

我想发出声音,但喉咙干涩无力。 

她把耳朵凑到我嘴边。 

“我叫……”我吞口唾沫,“叫……” 

“什么?” 

“布拉德·皮特。” 

尾声 

那场争斗过后,平静持续了很久。 

在人类和丧尸对峙的日子里,我经常会跟姐姐一起,在树林里寻找。我问她,我们在找什么。 

她说,找一种花,一种能将亡者从死亡河流的彼岸渡回来的花儿。她给它取名为彼岸花。 

现在,彼岸花是人类和丧尸的共同希望。 

那天姐姐一个人回到营地,告诉我们,罗博士死了。军人们警惕地围着他,要杀了她为罗博士报仇,但她让士兵先搜查罗博士的住处,查阅他电脑里的信息。 

于是,我们知道了罗博士才是这场浩劫的罪魁祸首,而逆转丧尸的关键,就是丧尸叔叔肩上那朵招摇风骚的花儿。 

说起来,我还见过丧尸叔叔。 

那次我在树林里迷路,是他拉着我的手,带着我从夜幕里走出来。我记得他的手掌很硬,一片冰凉,握起来却很有力量。 

但现在,他被埋在山坡下,已经过了很久很久,他的尸骨冰凉依旧,力量却早已消散在泥土里了吧。 

他肩上盛开的彼岸花,也再没有出现过。 

但姐姐一直没有放弃寻找。她带着我,翻遍了附近树林所有的枝叶,连泥土里刚刚冒芽的草茎也不放过。 

有时候她的胳膊被荆棘划伤,有时候她从树干上跳下来崴了脚,更多的时候,她累得靠在树干上,轻轻喘气。 

整个春天和夏天,我们都在寻觅,却一无所获。人们对它的希望开始变淡。 

等到了秋天,叶子开始泛黄落下,一切都显得萧索,姐姐却还没有停下。有人劝她说,这个季节不会有花开,可能彼岸花只有一株,恰巧长在丧尸叔叔的肩上。 

还有人说,往者已矣,世界充满危险,但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。在人们的劝说中,姐姐始终抿着嘴,不发一言,第二天又到树林荒坡上寻找彼岸花的踪迹。 

直到冬天来临,这个沿海地带罕见地下起了雪,她才仰着头,看着天空,停下了脚步。 

她仰头的时候,我看不到她的表情,但我想,她的眼眶里一定盛满了泪水吧。雪会落到她脸上,落在眼睛里,在泪水中融化。 

这个冬天,丧尸来进犯过两次。不知为什么,人们没有像以前一样认真地跟他们厮杀了,且战且退,退到安全区域就停下了。 

我想,他们知道丧尸都有生还的可能,哪怕彼岸花迟迟没有找到,也不再单纯地将他们视为魔鬼了吧。 

冬天还发生的一件事情,就是姐姐遇见了她的男朋友。一小队幸存者通过电台找到了我们,其中一个,正是在丧尸肆掠时跟姐姐分开的阿辉。 

阿辉哥哥说,他外出查探,被人群冲散,越走越远,没想到在这里又团聚了。 

这种末世浩劫中的爱情重逢,格外温暖,是我们都乐于见到的戏码。只是我看到,当阿辉哥哥抱姐姐的时候,她有些不自觉地退缩了一步。 

就像人们说的,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。尽管整个世界都布满了丧尸,但我们在冬雪里互相取暖,彼此保护,有惊无险地挨过了这个寒冷的季节。 

春天来的时候,我们打算再往后退,找一个更安全的地方修建营地。 

离开前,姐姐想去那个山坡一趟。 

去那里干什么?阿辉哥哥说,很危险的,有很多丧尸。 

我有一个朋友,埋在那里。这一走,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,我去看一下。姐姐说。 

阿辉哥哥肯定也听说了丧尸叔叔的事情,沉吟一下,点头说,那我跟你一起去吧,我也要谢谢他。对了,他叫什么名字来着? 

姐姐说,布拉德·皮特。 

他们去山坡的时候,我也跟了过去。我们穿过很荒芜的道路,在茂盛生长的树林里艰难行走,虽然困难,但好在一路上都没有碰到丧尸。 

我们从下午走到黑夜,又从黑夜走到黎明,才走出树林,一大片生机勃勃的原野立刻扑面而来。 

天气非常明媚,阳光穿破云层洒下,植物钻出泥土,仿佛厚厚的绿毯在地面铺开。春风低掠,钻出草毯的花朵在风中摇曳,姹紫嫣红。 

偶尔风大,原野上便涌起了斑斓的波浪。我们涉草而行,一些花瓣粘在裤腿上,走着走着,姐姐的脸色突然有些变化。 

这时我能看到不远处的山坡,它的颜色并不是斑斓驳杂,而是一整块亮蓝色,仿佛嵌在绿毯上的蓝宝石。那是什么?阿辉哥哥问道。 

姐姐愣愣地看着,突然迈步跑去。原野山布满了绿草与鲜花,她跑过的地方,涉出了一道浅浅的痕迹。 

微风吹过,草痕消弭。她跑得那样快,像是一只掠过草尖的雨燕,一头冲进了春天里。 

我和阿辉哥哥也连忙跟了上去。 

走得近了,我们才看清,山坡上竟然长满了奇异的小花,花瓣呈蓝色,上面蔓延着暗红的脉络。 

我见过这朵花,在许多资料上,在无数人的传说里。 

彼岸花。 

这是丧尸叔叔埋葬的地方。他的身体在泥土里腐烂,但他肩上的种子经过了一年的孕育,再度萌发,彼岸花迎风盛放,开满了整个山坡。 

姐姐蹲下,喘着气,但将头凑近花丛中,深深呼吸。当她抬起头时,我看到她眼角沁出了泪珠,沿着脸颊滑下。 

泪水滑过的地方,被阳光映得隐隐发光。我不明白姐姐为何哭泣,但我知道,这是整个春天最美的痕迹。

 

作者:阿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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