姑娘没好气，从旁倒了半碗温水，坐在他身边端给他喝。杨戬起初还不太好意思，可他的确无力端稳这小小的一个陶碗，便只能依从地就着喝了一些。那姑娘像是担心他像之前那样突然昏倒，是以紧紧揽住他的腰身，彼此近得连呼吸声都能听见。等杨戬喝够了，她才反应过来自己那样是何等逾矩，如遭雷殛般退了开去，解释道：“我是怕你坐不稳……”

“不要紧。”杨戬笑了笑安慰她，“你一个人住在这里？”

姑娘点头，忽而想到尚未自报家门，便告知了姓名。杨戬却碍于身份不敢直言，编了个“杨清源”的假名。

杨戬法力暂失，正好借养伤的理由，在风凝家中住了一段时日。虽说男女授受不亲，但他身份特殊，即便引起了什么风波也有能力摆平，何况村子里民风淳朴，得知风凝收留了一个受伤的男人，非但未曾妄加非议，而且时不时送来鸡蛋药材之类，对杨戬关怀甚多。三千年踽踽独行，杨戬几乎从未感受过这等朴素情怀，对风凝与村民都颇为感激。

杨戬前胸后背都被妖兽利爪所伤，创口深可见骨。胸前的伤势杨戬还能自己调理，背后的却力不从心，平日里多请邻居王婆帮忙料理，但一天深夜背上伤口开裂，杨戬更发了高烧，风凝不愿叨扰王婆，便自行为他宽衣解带、敷药包扎。杨戬烧得神志不清，依偎在她肩上，滚烫的额头贴在她的颈侧，直好似把风凝也传染了高烧似的，一番折腾下来不但面红耳赤，而且浑身都是热汗。

他在病中不太安生，导致风凝根本不敢休息，在床边守了一夜，中途帮他换了两身被冷汗浸透的衣物。他身上疤痕极多，有新有旧，风凝不知道都是什么兵器所造成的，只猜测他大概是朝廷的武将，才会新旧伤势不断。

好在翌日清晨，杨戬便醒了。知道风凝为自己一夜未眠，杨戬当然心存感激，饮罢了药，却在将陶碗还给风凝时，不慎触碰了她的肌肤。

风凝正是待嫁之龄，见他此举，也不由得面上飞红，抽了手别开脸去，赧然道：“你……你怎么能这么轻佻。”脸上却有喜色。

“轻佻？”

忽而意识到自己的失误，杨戬耳际也泛了红。

“我是不小心的。”

“你……”

风凝一时也说不出到底是羞是恼，便跑了出去，从此与杨戬闹起了别扭。照顾归照顾，却不再与杨戬多说一句话。

这般情状，不止杨戬莫名，旁人看了也着急。一日王婆给风凝送来两只出生不久的小鸡，见她不在，就亲自递到了杨戬手上，提醒他小心着点别捏死了。杨戬知道这种小东西生命脆弱，便把它们捧在掌中呵护。王婆见状叹了口气，劝解道：“我看你不是这里的人，早晚都是要走的，可是风凝对你的照顾我们也都看在眼里……如果你不喜欢她，就应该趁早让她死心。”

杨戬默然颔首。他的法力已经恢复大半，其实早就可以走了，只是出于对风凝的不舍，他才会留到今天。幸而王婆一席话让他拨云见日——他留在这里才是错，如果是为风凝姑娘好，他就应该趁早说清一切，回到他该去的地方。

直至杨戬临行，风凝才知道自己所救的到底是谁。她起初不敢置信，只以为杨戬是为了离开而欺骗她；却不想杨戬扬手铺开结界，墨扇一抛，顷刻间地暗天昏，倾轧的黑云之间一条三首蛟龙若隐若现，嘶吼咆哮。风凝大惊，一时说不出话，杨戬方收了法术，道：“我无意使你受惊……只是希望你能相信我。”

事已至此，由不得她不信。她心乱如麻，浑浑噩噩，半晌发不出声音。杨戬心怀歉意，不料刚上前一步，风凝便瑟缩着后退，未发一言旋踵走了。

此后几年，杨戬得知风凝始终未嫁，其实也不是没想过私下与她结一世之好，就当他知法犯法。然而等他三年后带着哮天犬再度来到此处，风凝却避而不见，隔着木门说道：“当初是我年少冲动，现在我明白了，人神殊途……和我在一起一定会拖累你，我不愿如此。你请回吧。”自此不复再见。

05

风凝直至三十有余，仍坚持不嫁。杨戬感慨其深情不渝，请月老为她结了一桩姻缘。而今杨戬再来此处，昔日住过的木屋已然空空如也。

说痴恋也不曾，道无情却有情。杨戬所不能忍受的，只是敖春猪八戒等人把风凝当作谈资，在他面前肆意妄为。

眼下他亲来看了这一遭，见村庄宁静依旧，壶中日月、宠辱不惊，也算放下了一桩心事。本想在这里静上一天，哮天犬却在正午时分寻了来，火急火燎道：“主人主人，不好了，沉香打上天了！”

杨戬本就心烦，斥道：“打上天就打上天了，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！”

秉承“主人说的什么都对”原则，哮天犬拼命点头：“噢，既然主人不急，那哮天犬也就不急了，让玉帝和王母急去吧。”

杨戬不耐：“玉帝王母又怎么了？”

“嘿嘿，沉香打到了南天门，他们都快吓死了——”

刚说完，头上就挨了一记暴栗。

“不早说？！”主人气得脸色煞白，“还不快带路！”

哮天犬委委屈屈，只好使出一招“天地无极万里追踪”，把杨戬带到南天门外。沉香手执利斧，与天兵天将大战不歇。杨戬见沉香游刃有余，反而不急了，先行飞入瑶池查探敌情，果见那装糊涂的玉帝正和惊怕的王母抱作一团。甫见司法天神归位，张百忍顿时喜上眉梢，连声唤道：“杨戬，杨戬，你总算回来了，快护驾！”

“护驾？”杨戬的神情却有些奇怪，“陛下真是贵人多忘事，前天夜里答应过我什么，今天就忘了吗？”

经杨戬提醒，张百忍总算想起来还有那么一桩事，心急如焚道：“哎呀杨戬，你糊涂啊，现在还计较那些小事做什么，朕答应你的都会做到，你快点把沉香那个妖孽抓起来……杀掉！”

有了张百忍在众人面前的口头担保，杨戬神色才有所缓和。深知强逼只会适得其反，杨戬未再与他计较太多，抖袖化出三尖两刃刀，腾身掣刀而上。既有三界第一战神出战，天兵天将匆忙后撤，只见沉香利斧化红光，杨戬长锋浸银芒，刀兵争鸣间，行云流水似的战在一处。而方才还被沉香吓得面无人色的张百忍，不知何时已经登上云头，伫立在离恨天的渺远云端，淡然望着南天门的这场战局。

沉香的确已经成长了，竟然能和杨戬打得有来有回。但偏偏杨戬招式温吞，浑不似从前那般杀招凌厉。旁人也许看不出其中门道，张百忍却看得一清二楚，便故意往沉香脚下打了一道法力，以定胜负。战罢，沉香被废去法力，张百忍一面下令将他押到天牢囚禁，一面笑吟吟地看着杨戬，交代他一定要办好这件事，否则先前的约定就要作废了。

杨戬无可奈何，只能领旨谢恩，命人押解沉香启程前往天牢。一路烈风不竭，刺得人发疼。沉香凝视着前面带路的杨戬，忽而问道：“我还能叫你一声舅舅吗？”话里不乏痛意。

此时周围只有几个天兵天将，算不得外人。杨戬也就没刻意避着，颔首道：“如果你还愿意认我的话。”

“不是我不肯认你，而是你没有给我这个机会。”

外甥披头散发，嘴角带血，俨然已经失去与天抗争的机会。杨戬却不敢正眼看他，只说：“我想过要对你好一点，让你平平安安过完这一生……可是你太不识相。”

“我如果识相，就不是您的外甥了。”

杨戬诧异地望向沉香。

“刚才您找了人偷袭我吧。”沉香冷冷道，“其实我很荣幸，因为只有孙悟空才有这种待遇。”

是玉帝下的手，杨戬心如明镜。这多半是个好兆头，张百忍多半觉得他们胜负难分，所以才会连糊涂都装不下去，迫不及待亲自动手；但也不乏另一种可能，那便是张百忍发现了他的私心，故而不得不出手干预。

“这说明天庭怕了。”沉香说中了其中一种可能，“舅舅，你现在悔改还来得及。”

原来是在这里等着他。杨戬故意讽刺道：“我悔改？你连法力都被废了，还想用什么让我悔改？我跟着你又能拿到什么好处？”

“法力吗？那是身外之物。只要舅舅能改邪归正，我们将来就还是能做一对好舅甥。”

这话说得奇怪。杨戬未及细想便拒绝了：“偏偏就是那身外之物，才是你成功的根本。”